韓良露：謝謝從不管我的父母

（編按：今天清晨5時（2015/3/3）知名美食家韓良露病逝榮總。去年12月，韓良露接受《親子天下》專訪，回顧一生，她說自己曾經荒唐，但那一對從不企圖影響她的父母，卻讓她自由、一生快樂…）

五十多歲回顧一生，影響我最大的是「沒有影響我的父母」。印象中沒有感受到父母給我壓力，甚至沒有意識到父母有在管教我，或是有強烈的企圖想把我改造成他們心中比較理想的樣子。他們是非常善良的人，我深深的尊敬。我在二十多歲以前，是在一個相當安全、有餘裕的環境中長大，不是物質上的絕對富有，而是精神上的天真富足。

我從小學起就會偶爾逃學，出去閒晃，受不了某種呼喚就不去上學了。我天性裡面可能有《湯姆歷險記》的特質，雖是女生但膽子很大，沒被發現、家裡也沒有特別束縛。也幸運沒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小時候住在北投，算是個小鎮，大家都認識你，逃學也不過就在附近山裡轉轉。

愈長大逃學經歷愈多，高一念台北中山女中，到了台北市玩的地方可多了。當時我就是寫壞的《麥田捕手》，外面的世界就是電影院、寫生，高一開始寫現代詩，對世界有很多想像，學校教育太無趣。

我當時的請假紀錄據說破了中山女中的紀錄，又因為一些事情被警告要好好盯著我，我自覺熬不下去了，就要求轉學，自己選了私校辭修高中，在那一年滿舒服的。在那裡的功課好得不得了，老師會覺得我真聰明，當時學業成績第一名本來有獎學金三萬元，結果因為操行成績太低，被取消了，這件少見的事在當時被津津樂道、代代相傳。

對於自由，我一直有奇妙的憧憬，總想要更多自由。當時有個建中的男朋友，他逃學後被押回台南老家去，他就成了我的藉口，我變得很想去台南。阿嬤剛好就是台南人，爸媽都好商量，允許我去，所以我又轉學到台南女中。但一個星期我就待不下去了，台南人很特別，制服很拘束，還得做日治時期留下的體操，我覺得很不舒服。在台南又認識了五十幾位詩人和畫家，我寫詩、畫畫、到台南女中後面的美國新聞處看畫展，儼然變成文藝少女，日子很快樂。

朋友都說我是天生嗨，我從不碰毒品，會喝點啤酒，但對酒精也沒太大的興趣。我現在想，拯救我的核心就是文學，我不跟三教九流交往，因為我無法和不能跟我談思想的人相處；思想成了我的保護罩，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從沒交過大男人主義的男朋友，都被文學、思想給篩掉了。

擅自休學，爸爸卻一輩子沒有罵我
對台南女中我藉口說水土不服，沒跟家人商量就辦了休學。當時被親戚發現，我爸爸跑到台南找我，但我已經搬到一個寫詩的朋友家，他家有兩間大宿舍，他剛好不在，但他爸媽和弟弟竟然接待我，讓我獨自住一間。那天，剛好有人騎著腳踏車送詩集給我，被我爸爸碰見，就讓他說出所有我可能認識的人，我爸爸一個個打電話去問。那天台南大停電，九點鐘朋友的弟弟來敲門，看起來很害怕，後面就站著我爸爸。很奇怪，他見到我只說了：「走吧！」我說：「好！」就跟著他回家了，從此一直到他過世，他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我等他一輩子，他都沒有再提，也沒有罵我。我後來回心轉意，就分外佩服、尊敬爸爸，我讓他如此操心，他卻這樣對我。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讀王安憶的小說《天香》，講明末有個先生離家一年又回來，但家裡沒人提這件事。我好幾次生氣丟書看不下去，因為從小看慣西方心理學小說，覺得事情一定要說清楚，但中國人都是點到為止，絕不戳破，至今都如此。我的個性是喜歡說破，而我父親不說破，他也許不想問更多，我平安回來就好，或者他覺得沒人可以欺負到我。

母親後來跟我說：「從小我們不管你，你爸不管是因為他把你當成兒子養，比起他小時候，你或許還乖一些；我不管你是因為我從小沒有自由，我要你擁有我沒有過的自由。」我母親是被責任壓著的人，但她決定讓小孩有自由。

童年中看似有點荒唐的舉動，讓我毋須太多壓抑許多經驗，我一直隨著我的天性，在肥沃自由的土地上生長，想到我父母不顧世事險惡讓我自己發展，實在也會捏把冷汗。但讓我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都很自知、負責，那種驅動力不是來自世俗而是發自內心，內在會覺得滿足、快樂。

人物故事／韓良露
作家、美食家、旅行家。曾以「南村落」推廣巷弄文化，獲「台北文化獎」個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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