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江蕙的歌3之3-帶著她的歌去旅行

中國時報【石計生】 站在舞台她的嗓子一開,歌聲就象徵了一個時代,台灣曾經走過的,和我們每一個當代人共鳴的記憶,我們也將帶著江蕙的歌聲,「天亮以後我就欲離開」,一起「遠走高飛」,一起去旅行。 1 那時知道要負笈隻身遠赴芝加哥去留學,在蒼茫白雪中度過不知多少寒暑,心中不免忐忑;而做這個決定是因為在宜蘭草湖的玉尊宮抽了個天公籤,說去異鄉北地是「蘇武還鄉」。比起同儕,你確實出國讀書慢了許多,像一個流浪的人在知識與土地情感間徘徊許久。 大學在杜鵑花城讀過森林、經濟系,碩士轉讀社會學。而一方面,你身為黃埔軍校二十三期國民革命軍之子,父親留給你的血脈裡和秋海棠的龍盤虎踞、大江南北有不可切割的情感;另一方面,來自高雄橋頭鄉白樹村的母親從子宮傳遞給你的是操著閩南語的南國生命。校園民歌世代的你,卻從戒嚴到解嚴過程萌芽出無比的台灣意識。記得那時整理行囊,你被塞入一首江蕙〈無言花〉,帶著幾首歌的鄉愁就這樣去讀書、去旅行。「離開了後才思念,不知東時天才會亮……無言花惦惦來開惦惦水。」那年你抵達芝加哥是有史以來最酷熱的天候,《芝加哥論壇報》報載熱死了六百個老人,你揮汗如雨地忐忑安頓下來,看著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楓樹飄移,風吹落青青葉片幾許,幾個金髮碧眼的老外走過,你就一個人站在偌大二樓磚房內,確定到了異邦。 一種離鄉背井的困局讓人失去理性判斷的能力,你知道你飢渴需要的是音符、旋律和歌聲,你需要的是來自故鄉的語言和感情。於是什麼都沒拆開,你迫不及待地組裝電腦,打開CD匣,聆聽〈無言花〉。反反覆覆就這樣你從南拉佛林街走到東哈里遜街來往數個寒暑,楓紅花開、翅果飛翔,乘著歌聲的翅膀你在靄靄白雪下旋轉、旋轉,遭遇生命中的第一場雪。說「你敢有聽見花謝若落土,破碎是誰人的心肝。」心肝若要破碎就請心無旁騖忍耐狠讀書。 那畢業前最後一個春天,你照慣例晨跑聽著隨身聽、聽著江蕙,經過那個在學校旁蹲了四年整理花園,從不跟你說話的義大利老婦人,忽然開口笑著對你說:“It seems gardening season is coming.”你豁然開朗地重新感受了「無言花」,原來歸鄉的日子要到了。「蘇武牧羊」的日子要結束了。花落無言埋葬了它總要獲得新生,似乎種花的季節已經來臨。你的島嶼正在呼喚你,而那些過往的心痛,如你所住的愛絮蘭街角希臘東正教教堂,燈火通明,雨雪其霏。暗夜行路的昏鴉,迴旋、迴旋爾後低頭,願塵歸塵,土歸土,你生命中的第一場雪。 2 這樣喜歡聽江蕙的歌,是必須接上台灣地氣才能成為真實的感受,是一個人站在曠野裡靜靜以心聆聽得到的感動。她的歌裡的鄉愁,彷彿由鄰家女孩輕輕柔柔只對你一個人唱出,和你的個人生命成長同步的變化,當一切關於集體的、推翻體制的奮鬥都沉澱之後。和每一個五年級生的台灣人一樣,你在戒嚴的八○年代都在說台語罰五元、歌頌黨國意識的國語歌曲裡度過;但是,因為你在杜鵑花城裡,參與現代詩社、大學新聞社和學生運動,而產生了變化。 在活動中心238室,常常幾個號稱左派、帶著虛無主義的年輕人相聚聽起了音樂:祕密流傳的是抗戰時期的〈黃河大合唱〉、〈梁山泊與祝英台〉協奏曲,為那未曾謀面的祖國流淚不已;有時也聽聽李雙澤的〈少年中國〉、〈美麗島〉,校園民歌澎湃流傳的源頭;或者聽帶著搖滾、饒舌風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從國語走到台語,從帶著一種虛幻的文化中國懷想到正視一個沒有自由的台灣是怎麼回事,於是決心走上街頭去抵抗。在那個戒嚴前後的時代是「多音」的,認同也是「多元」的。一個像你這樣台灣南部北上讀書的人,呆呆地遇見這樣的「大時代」也算是命運使然。那原本被父親、被黨國意識包紮的密不通風的國語中心主義的歌,終於瓦解。 一次在法學院杭州南路的「龍門」餃子店喝酒,一個苦悶的同學忽然唱起〈酒後的心聲〉。這是你第一次聽見江蕙的歌,「尚好醉死勿擱活——只有燒酒瞭解我——我沒醉,我沒醉。」醉是你手中永不離棄的酒神戴奧里索斯。九○年代初的台北城流行著卡拉OK店到處是江蕙這首熱門點播歌。我們這些虛無主義的左派青年,就這樣慢慢融化在時間之流的音符裡。帶著這歌的鄉愁去當兵、去失戀、去留學、去工作、 去下半輩子裡旅行。 3 而關於江蕙這個你的「同代人」,除了歌聲和你幾乎沒有交集的當代台灣代表性的歌手,你對於她的價值的認識並非通過她本身,而是通過紀露霞。紀露霞,一個你從芝加哥留學歸國後,在外雙溪畔大學任教時因研究而發掘的五○年代台灣歌謠「寶島歌后」。從大學到芝加哥,江蕙的歌是虛無青年到漂泊異鄉的鄉愁聲響,是生命旅途裡的神清智明的依靠。但是,單靠感性的感覺判斷不足以成就一個或許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時代意義,還要理性的學術分析。紀露霞和江蕙,自己都不知道。但江蕙至少通過她的母親知道紀露霞的價值。 二○一二年,你幫紀露霞在台北中山堂辦了她演唱生命史裡第一場演唱會時,江蕙一早就送了花籃,並且透過臉書說,「獻給我母親眼裡最偉大的寶島歌后紀露霞。」而遇見紀露霞是在○六年的一個酷熱的午後,你在原本美滿的庭院黃蟬老枝花下,隔著遮陽板搬出一台老式收音機,暴雨中轉到地下電台FM96.3,傳來沒有廣告不間斷的歌聲,都是台南亞洲唱片行原音重灌的、台語的美妙流行歌曲。後來才知道,其中你最喜歡的一首歌,就是紀露霞唱的思念故鄉母親的都市流行曲〈黃昏嶺〉。這個如同你在杭州南路「龍門」餃子店偶然聽見江蕙的〈酒後的心聲〉一樣,是一種命中注定的天啟。紀露霞與江蕙,對你而言,有如凍土中的琥珀,被從你母親子宮傳遞給你的台灣意識所喚醒。發掘紀露霞你花了十年的時間,讓她的名字從五○、六○年代像隻鳳凰昇起,讓一段被黨國意識刻意掩蓋,選擇性遺忘的台灣歌謠作為時代盛行曲的光陰重新被彩裝記憶。紀露霞因此被連接上七○、八○年代的鳳飛飛到今天的江蕙,這是被邊緣化、地下化與夜市化的台語歌謠一脈相傳的救贖。 你這時作為一名大學教授,又隻身到了學術研究的無人之境,望著窗外台灣五葉楓和九重葛,和江蕙的〈落雨聲〉,就這樣伴著你不知道如何向阿母說明的思念。「故鄉的山永遠攏站在這,我的心情只有講乎山來聽。世間有給阿母疼惜的囝仔尚好命」,你這老么。你現在也只能看著不斷出入加護病房的母親,南北奔波,守候。守候著〈落雨聲〉裡屬於家庭的價值,那不變操勞辛勤的愛與如細長無紋河流的生命。即使如此,到目前為止,每次的歸鄉都是一趟幸福的旅行。聽著紀露霞〈黃昏嶺〉、江蕙〈落雨聲〉就足以讓你有勇氣跨越濁水溪、嘉南平原到高雄,即使病榻握著阿母的手,看著母親病榻上還放著幫她與紀露霞的合照,阿母有時開心聽著她喜歡的這兩首歌,有一點力氣時的眼神交會,就是永恆。你知道,阿母有一天會安靜帶著這些台灣歌謠的歌聲,安心去另一個宇宙旅行。 4 這時傳遍全台灣的一個流行歌壇最大的消息,就是江蕙即將因暈眩症在今年封嗓退出歌壇。可以想見,她的所有演唱會門票都被秒殺,還引發南北各地因為搶不到票險引發暴動。你帶著錯綜複雜的心情讀著這則新聞。盛暑的七月中,你正忙著策劃與參與一個破天荒的流行音樂學術事件:將在日本名古屋大學舉辦「台灣流行歌謠──與日本、中國的文化交錯」,以紀露霞為貴賓和討論中心,是台灣流行歌在東亞的第一次國際學術高度的研討會。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你心裡哼著是江蕙的〈藝界人生〉:「舞台燈光閃閃爍爍,有人欣賞阮的歌藝——落台後只是平凡的女性。舞台上燦爛笑容,舞台後寂寞心情。不願別人看見做藝人心酸的滋味。」紀露霞與江蕙,台灣歌謠的兩大歌后,都經歷過〈藝界人生〉裡的浮沉。 一九六○年,紀露霞在她演唱生命史的最顛峰時期急流勇退,嫁給外省空軍飛官退出歌壇,到嘉義過著相夫教子的日子,當時紀露霞也不過二十四歲。而獲獎無數我們這個時代的歌聲代表江蕙,也誕生於南國的嘉義,從小為家計在台北北投唱那卡西到獲得金曲獎最佳女演唱人,迄今也唱了超過幾十個年頭。江蕙退下來時,卻是孓然一身,可謂一生最精彩的時期都獻給了台語歌。你作為一個歌迷,從情感面和所有台灣人一樣,都捨不得這樣渾然天成的嗓音從此消失;但作為一個學者,你知道,當這次名古屋的台灣流行歌謠會議之後,理性分析江蕙以及我們這個時代的音樂作為一種感覺結構的時機已經來臨。你知道,不是解嚴、不是學生運動、不是全球化、也不是經濟復甦讓我們恢復了自信;而是某些更為無形的東西,在我們生命史中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譬如一首歌。如你因為江蕙的告別歌壇而觸動的這些回憶,這些在你生命的吉光片羽所閃爍的聆聽經驗,以及裡面許多屬於個人靈光般的對話,與歌聲裡的形象產生了共鳴。 我們終有一天會瞭解:就像紀露霞一樣,江蕙的站在舞台,不只是一個台前光彩、台後平凡的女性。站在舞台她的嗓子一開,歌聲就象徵了一個時代,台灣曾經走過的,和我們每一個當代人共鳴的記憶,我們也將帶著江蕙的歌聲,「天亮以後我就欲離開」,一起「遠走高飛」,一起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