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故事-阿公入厝

中國時報【☉小令】 從小到大沒跟阿公好好說過一句話,連叫聲阿公,都像掉到地板的灰塵。父親問:「要去看阿公嗎?」我想想,說好。 六歲只記得阿公罵我。 同小叔兩個年齡相近的女兒吵嘴,輸了。午飯也不吃,悶氣上樓,胡轉電視。卡通台裡的《101忠狗》裡正播著,演到在找小狗崽。房門被轟地轉開,阿公站在門口,沒帶來我以為的「秀秀」。 「不下去吃飯在幹什麼!」我耳嗡嗡。「還要人上來請?」我眼紅紅。於是六歲的小肉球關掉電視,從床舖爬起,慢慢下樓。對那頓飯的滋味毫無印象,滿腹盡是阿公的凶。 小學的校門口,有時會遇到阿公。 阿公每天會帶小叔的兩個女兒上學,有時在校門口站著,不知等什麼。哥哥討厭我,不肯和我一起出門,我們各自走。後來知道阿公是在等哥哥,聽他叫聲阿公就回去。 只一次他把我叫過去,我嚇壞了。我的個子那麼小,在阿公面前只有他的胳膊大。阿公說:「哥哥開始看A片了嗎?」看我沒反應,又問:「哥哥在家裡會不會看A片了?」我咕咚地失掉思考,只說不知道不知道,阿公就搧搧手讓我走。哥哥那時小六而已。 阿公是小學六年級就開始看A片的嗎? 六歲記得的,是去阿公與小叔同住的宅子借住一周,不知為何,盡挨罵畫面。 一次很早起床,睡眼惺忪走往客廳。我搖搖晃晃地揉眼睛,含糊說聲早就往沙發跌坐。正想沙發上不知為何有條棉被,多溫暖!屁股剛下去阿公就破口大罵。 「妳怎麼往人家臉上坐下去!」我聽著還不清醒。「沒看到有人躺在那裡嗎!」抬起屁股,小叔的大女兒正悶聲不吭地臭臉。我笨拙爬起去拿塑膠椅,在旁邊重新坐下。腦袋渾渾聽阿公繼續教訓:「要坐都不會先看一下!」,也沒想問小叔的大女兒為什麼要睡不睡的躺那,就在寧靜的清晨放空領罵。 唯一的一次家族出遊,大人們都很是祥和歡喜,我記得只有阿公不是。 在遊園區出口附近的販賣部稍坐,準備要離開了。小叔的兩個女兒看見動物造型的投幣小車車嚷著要玩,就去了。一人一台地開,嘰嘰喳喳朝我們尖叫揮手。阿公問哥哥要不要玩,哥說好,就挑一台騎上。阿公樂呵呵地看。我說也要,結果被抱去放在哥的後座,前面什麼也看不到,連手都不願招了。 小車很快咿咿哦哦唱完童謠,便不動。我跟哥哥萬般不捨下車,旁邊小叔的兩個女兒嚶嚶嗷嗷:再一次!再一次!又可以奔去開小車。我跟哥哥驚訝互看後搶著嗥嗥:我也要!我也要!哥便又跳上一隻動物,讓阿公投幣,飛快開遠。 眼看搭便車無望,我還嚷著,阿公狠狠地低吼:「有玩過就好,吵什麼!」只見動物背上的小孩們追逐笑鬧,載著天真爛漫的兒歌。 ● 從小到大沒跟阿公好好說過一句話,連叫聲阿公,都像掉到地板的灰塵。 父親問:「要去看阿公嗎?」我想想,說好。就一起上樓,輕手輕腳進房。阿公的眼珠子左右轉動,嘴巴張著,好讓管子插入。同印尼籍的看護點頭招呼,父親靠近床邊拍拍阿公的手臂:「爸,爸,在睡嗎?今天有沒有乖乖吃飯?」便問起看護,進食、排痰、排尿、睡眠的狀況。我走上去,看著醫生說左右轉動的眼睛,其實是無意識的。眼球左轉到底,固定幾秒後再右轉到底。沒有真正看進去的眼睛,像鐘擺一樣規律。我想學父親拍拍阿公的手臂,但怕把阿公這一躺八年的臂膀拍凹掉。 「阿公,我是甜圓。我來看你了。」我張著嘴,這樣好好一句話講不出來。只說了個「阿」,喉嚨與鼻頭就像扎了千根針。父親轉頭:「大聲一點阿公才聽得到呀,快點。」我低著臉,把千針狠狠壓進身裡去,「阿公,我是……我來看你了。」 醫生說重度昏迷,阿公已經確定看不到東西。醫生也不保證是否還有意識,也不能保證聽覺。我看著阿公的耳朵外頭,有無數細毛爬出。 第一次知道夏天其實是黑色的。 家族在熱天裡穿上深色長袍,我甩著黏膩的大袖子,薄如蟬翼。一屋子深黑色的蟬唧唧來去。家裡不開伙,全部集中在大宅子煮食素餐。我常躲著吃飯時間,拖拖拉拉不肯去。要不就混過餓過,亂吃餅糊口。終於一天,小叔上到樓上小客廳,看一群年齡相近的小輩窩在沙發各處,走來對我說:「妳是自閉兒嗎?大家吃飯的時候妳在幹嘛?耍自閉哦!」所有人大笑。我想了一會,哼地提著嘴角。 過些日子,小叔在吃飯時間後看到我,又說:「仙姑!仙姑來吃飯了噢!要吃飯啦。不然真的做仙姑嗎?」聽到的人都笑壞肚子,我只哈口氣地咧開嘴。 法事最後來到火葬那天,家族人從父親、小叔,依序往後排列下跪,我在最後一排一個人。不同道家推進去燒時,要淒厲大叫:「火來了!阿嬤快點跑!緊走噢阿嬤緊走!」家族辦全佛教的法事,和尚誦唸且叮囑:推進去時,不要抬頭看。一聞金屬軌道移動聲,我本能抬頭。所有人的低頭,讓我清楚看見遠方裝著阿公的箱子,與最前方同樣偷抬頭的小叔。我又把頭低回去。 幾個小時過後,全家族到小房間裡,輪流舉著長長的筷子,象徵性地把一小塊阿公夾進骨灰甕裡。到我的時候,想這輩子就這一次主動碰觸阿公。小心把骨頭夾進甕裡,學著前面的每個人,輕快上揚地說:「阿公,入新厝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