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書房-非寫不可:強迫書寫的藝術

中國時報【鄧鴻樹(台東大學英美系助理教授)】 挪威作家Karl Ove Knausgard以3600頁的篇幅,將自己和周邊親友徹底寫入小說。「爆肝式」的寫作展現強迫書寫的文字藝術,顛覆了當代文學的形式。 當前國際文壇最受矚目的新星,當屬挪威作家Karl Ove Knausgard。他以《我的奮鬥》把自己與家人寫入6大冊、3600頁的自傳小說,在挪威狂銷近50萬冊。文學小說能有這番成績,實在引人側目。 記錄各種芝麻小事 2009年問世的《我的奮鬥》系列,英譯本自2012起逐年出版,每年都在歐美掀起熱潮。作者英文流利,各界邀訪不斷,激發有關小說創作與文學形式的討論。 《我的奮鬥》英文版第4部今年4月底於美國推出。年初,Knausgard應《紐約時報》邀請,到北美進行一趟探尋維京歷史的深度之旅。沒想到他在遊記表示,他的發現就是「什麼也沒發現」,還希望車子起火爆炸,以便有東西好寫。「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充滿無關緊要的小事。」 「芝麻小事」,正是《我的奮鬥》的題材,也是引發話題的主因。在Knausgard眼裡,人生的基石不是「偉大歷史」,而是微不足道的瑣事。《我的奮鬥》記錄作者的成長歷程、家庭問題、對生死的冥想、背棄大時代的故事,每件事都是真人真事,如實境秀般攤在讀者面前。 這部自傳小說讓作者親友非常受傷,連前妻都是讀了書後才發現作者婚外情的經過,多位親戚甚至投書控訴這本「背叛文學」。 Knausgard曾說,《我的奮鬥》是「浮士德的交易」,「出賣了我的靈魂」。他為何甘願付出驚人代價,換來創作的突破? 「自閉式」的寫作 Knausgard原本想寫一本有關父親的小說,掙扎4年陷入瓶頸,對文學與人生的疑惑達到無法忍受的極限。「想到要寫小說,想到虛構情節裡的人物,就令我作嘔。」他後來恍然大悟,「要先打破主題與形式,才能有文學。」而且,「寫作不是創造,而是破壞。」最後,他選擇破壞自己的人生,以為賭注。 這項認知促使Knausgard以每天20頁的速度瘋狂寫作,以真實素材抗拒小說的虛構。他稱之為「自閉式」的寫作:不管他人感受,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窮盡一切,寫下所有東西,直到沒東西可寫。」 為了完成作品,Knausgard不僅「背叛」親人,也背叛了小說。他刻意拆解小說──《我的奮鬥》「只有離題,沒有情節。」他摒棄小說的形式──「我想知道,要把寫實主義逼到什麼程度,才會無法閱讀。」他更語出驚人地說:這是「作者的自殺。」 《我的奮鬥》代表當代文學蓄勢待發的新小說運動。現代主義以來,實驗小說被貼上高傲難懂的標籤。不過,從大衛•米契爾、Eimear McBride、湯姆•麥卡錫、Ben Marcus等當代作家受歡迎的程度看來,該是放下偏見的時候了,當代小說急需新的聲音與形式。 強迫書寫的藝術 Knausgard窮盡一切的寫作風格,除源自普魯斯特,也深植於北歐傳統。挪威詩人Olav Hauge身後留下四千多頁日記;芬蘭小說家Kalle Paatalo寫下26冊、世界最長的自傳小說。Knausgard與前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否定現代主義的文化。他表示:「我所做的,只是寫出自己對於文化的不安。」他既要從小說解放出來,也要尋求文化的解脫。《我的奮鬥》結尾以四百多頁篇幅,討論希特勒與2011年挪威恐怖攻擊的兇手。對作者而言,文學「背叛」與殺人罪一樣,都事出有因,有待贖罪。 Knausgard寫作速度驚人。普魯斯特費時13年完成四千多頁的《追憶似水年華》(聯經);Knausgard只花3年就寫下幾乎同樣篇幅的鉅作。他的最新計畫是每天選擇一個字,以一頁的篇幅描寫,一年寫365篇,預計完成4本。 如此多產的能量顯然異於常人。許多著名作家都有無法克制的寫作衝動,「強迫寫作」(hypergraphia)的傾向。美國知名神經醫學家Alice Weaver Flaherty研究作家的強迫症,於《The Midnight Disease》指出,自古以來,藝術創作都與強迫症密不可分。 Flaherty的說法,讓我們想起著有37部小說、10本論文集以及數不清的書信的法國文豪左拉。他最知名的話,就是刻在書房壁爐的座右銘:「每日一句,筆耕不輟」(nulla dies sine linea)。藝術家也有強迫創作的案例。畫家梵谷37年的短暫生命中,共完成兩千多幅畫,1888至89年間共創作200幅油畫與兩百多幅素描與水彩畫,而且每幅都是傳世之作。 阿根廷當代小說家Cesar Aira也是個好例子。他著有七十多部小說,講求超快的寫作速度與跨文類的動能,每年出版好幾本書,被譽為「拉丁美洲文學的杜象」。其他著名案例還有史蒂芬•金,以及寫下500本書的科幻大師艾西莫夫。 據Knausgard表示,他視寫作為「去除羞恥」的方式。《我的奮鬥》充滿許多羞恥事件的強迫回憶,每件事都以幾十頁篇幅交代始末,流露強迫寫作的執著。 神經醫學的觀點讓我們更加珍惜Knausgard的寫作藝術。他就像頂著暗夜暴雨,堅持鑽木取火的孤獨旅者,以血肉之軀力求生命的火花。賭上蠻力非鑽不可,非寫不可:此衝動,是如此不能自已;此奮鬥,竟是如此真誠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