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的歸來:重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

文/李廣益(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助理教授)
一個幽靈,社會主義的幽靈,在世界遊蕩。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全世界受苦的人群情激昂,遙相呼應。然而,儘管疾呼平等和公正的社會運動此起彼伏,資本巨鱷們卻並未膽寒。除了強力國家機器在彼掌握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情緒性的山呼海嘯之餘,少有人能夠針對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提出真正有建設性、可行性和衝擊力的改造方案。而在美國,這一體系的核心,同時也是最頑固的堡壘,「憤怒的99%」也陷入無力建構社會願景的困境。這不禁讓我們想起19世紀末社會主義運動在清晰的理念、有力的組織引領下以燎原之勢蓬勃發展的盛況。本文不打算通過回顧一個多世紀的「時過境遷」來探討產生這種差異的原因,而是要重返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以下稱《發展》),在科學社會主義的正源處思考社會主義的病因和生機。
恩格斯筆下的「科學」和「烏托邦」
應該說,《發展》的中譯名是有誤導性的。這部著作的德文原名是Die Entwicklung des Sozialismus von der Utopie zur Wissenschaft,直譯為「社會主義從烏托邦到科學的發展」,《發展》早期中譯者多以「理想」「空想」意譯utopie,遂沿用至今。
以「空想」對應「烏托邦」,在普通人眼中或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實際上卻是用一個貶義性的日常語彙取代了一個關聯著西方歷史上多條文學、哲學、政治脈絡,內蘊極為深遠的關鍵詞,某種意義上是對原著的庸俗化。早期譯者如此處理,或許有嚴復譯《天演論》時創製的「烏托邦」一詞尚未家喻戶曉、直譯不利傳播的考慮。今天我們對《發展》從學理角度重新審視,實有「正名」之必要。
當然,恩格斯對烏托邦社會主義的批駁之意仍然是明顯的。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通行的《發展》英文版標題是Socialism: Utopian and Scientific,而不是更加準確的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ism from Utopian to Scientific。英文版1892年在倫敦出版時,恩格斯仍在世並為其撰寫了長篇導言,這說明有所改動的標題得到了恩格斯的認可。原標題固有「科學」為「更高階段」之意,但呈現了「烏托邦」與「科學」內在關聯、前後相繼的發展關係,英文標題則凸顯了「烏托邦」與「科學」的對立。無論在哪種語言中,「烏托邦」和「科學」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反義詞,那麼,恩格斯為什麼要把二者對立起來呢?他是在怎樣的歷史語境中,在怎樣的意義上使用這兩個術語的呢?
創造utopia一詞的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在《烏托邦》的末尾以主人公的口吻說道:「我情願承認,烏托邦國家有非常多的特徵,我雖願意我們的這些國家也具有,但畢竟難以希望看到這種特徵能夠實現。」直到19世紀以前,烏托邦往往位於現實時空之外的異域,與其稱為建設理想社會的實用藍圖,不如說是諷刺現實社會的哈哈鏡。但近代歐洲思想的發展逐漸改變了烏托邦的面貌。「在文藝復興中,人發現他對生活其中的社會還有別的選擇,開始意識到理性的無限力量,明白未來是由自己來建構。在啟蒙運動中,人發現理性能夠讓他不僅擁有幸福生活,還能達致人之完美。」。
至於恩格斯所言Wissenschaft,原本意為「知識、智慧、觀念、理解」或「淵博學識;技能」,後演變為「客觀知識;知識和研究的一個分支」。在18世紀啟蒙運動中,Wissenschaft又有了「作為正式學科之科學」的含義,可以用來指稱一門正式學科,也可以指「一個總體性、集合性觀念」。後者經萊布尼茨、沃爾夫、A·施萊格爾的發展,最終成為康德所謂「唯此可被稱為正確,其確定性無可置疑」的「科學」。「科學」就此成為價值觀念和判斷,恩格斯的修辭正是這樣的觀念史背景下展開的4。托馬斯(Paul Thomas)指出,馬克思並不認為他的學說適用於資本主義社會研究之外的領域,能夠上升為永恆法則和普世真理。他之所以稱自己的研究為「科學的」(Wissenschaftlich),乃是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是以對當今社會經驗事實的觀察為基礎的系統、縝密的批判分析,這與經驗研究不足的早期社會主義者試圖本著善良願望推導出「絕對真理」的努力在方法論上截然不同。這種方法論上的對立,使「烏托邦vs.科學」的敘事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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