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舺台車

中國時報【吳昭明╱文】 彷彿,鑼鼓喧天的艋舺才是真正的台北,木香撲鼻的製材廠才是我們的遊樂場。 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便依稀知道自己是個艋舺小孩。對於那段童年影像,就如同35厘米黑白默片,滿是灰濛、閃爍、斑駁、跳動。 我得靠著那幾張泛黃老照片,去攪動歲月最底層的記憶,拼貼腦海中不太連貫的蒙太奇畫面;一張是小孩推著台車玩,另一張是在亭仔腳嬉戲,場景都在外公經營的「江日益製材廠」。 紅磚厝內的天堂 台車道上的遊戲 這還不夠,玩膩了,我們還會變出一些新把戲。 聽過奪命「沙西米」嗎?那可是當今火車司機員最大的夢魘。天啊!我們這群猴死囝仔,那時就「開戒」了,竟膽大妄為到把蚯蚓、蝸牛、壁虎,甚至蜈蚣,當成「輪下囚」;直到有一回,目睹被輾過的小壁虎,竟來個斷尾求生,好幾節尾巴掉落在枕木上,猛搖亂晃,嚇得我們全身起雞皮疙瘩,一陣尖叫,落荒而逃。 這般無知的「輪切肉」行徑,最後在大人們有如下符咒般地嚴厲斥喝下,以一句「小心壁虎的尿會毒死人」,「齋戒」收場。 事實上,偌大製材廠盡是層層疊疊的木料,除了台車軌道外,鋸台、天車、鏈鋸等設備,體積甚是龐大;這些裁切機具,看在我小小心靈,總聯想起電影情節裡的斷頭台畫面,不免芒刺在背;也因此,我們能「野」的範圍,還真的不大,就那短短的台車道而已! 曾聽母親說,製材廠僱用的木匠多來自羅東、豐原與嘉義,那兒是台灣木材集散地,工人比較好找,他們都蝸居在廠內的工寮裡,活像「粉鳥籠」。 不解的是,我怎對那些木匠叔叔一點印象也沒有?事後回想,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趁著他們假日跑去花天酒地時(恕我如此直覺地猜測),才膽敢入內吧!平日製材廠,總是「嘶∼嘶∼嘶∼」的電鋸聲,木屑粉塵齊揚,那兒成了禁地。 童年猶如在夢中 即便是後來我念小學,全家搬離了艋舺,但只要有迎神賽會,我和妹妹總是嚷著要回阿公家吃拜拜,彷彿,鑼鼓喧天的艋舺才是真正的台北,木香撲鼻的製材廠才是我們的遊樂場。 那時新家在台北東區。其實「東區」這詞兒,當年根本不存在,住家附近溝渠橫流,不只荒蕪,生活機能也比不上「城內」,稱「郊區」還比較貼切。 我們都是搭「22」路公車進城回外公家。有趣的是,在終點「西門國校」下車後,母親總習慣帶我到中興橋頭的「美術賓」理髮廳,先「setto」一下門面;她可能不知道,這乾淨的門面是撐不了多久的,因為我的心早就飛到那髒兮兮的製材廠裡了,再過一會兒,我可要去當個沒人管的野小孩,去當個快樂的台車車伕啦! 艋舺,這個台北市最古老的聚落,是我人生光譜最原始的亮點;如果說,我的光譜是由鐵軌鋪設而來,那麼,這條小小台車道宛如是一道低頻光束,雖然微弱,卻映照出我對艋舺的初始印象。如今,老舊社區等著軸線翻轉,製材廠也隨著外公往生而早已消失多年;亭仔腳下的童顏歡笑聲,起落有致的「扣隆、扣隆」聲,一瞬間,都在光譜的另一端化成溫馨又帶點兒感傷的回憶了…… 艋舺台車已成空,童年還如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