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池畔長談──懷一代報人余紀忠

中國時報【☉楊渡】 我想起一九九九年七月九日,李登輝發表兩國論的時候,次日早晨,他起來看報,感覺不對勁,就召集了幾個主筆去家裡開會。我們當時都擔心中共會有強烈反應,他也覺得有此可能。但如果太早為文批評,彷彿全天下都未說話,我們先出手,會被人扣上紅帽子。他決定先緩一緩,看美國和中共的態度再說。可是到了下午,他愈想愈不對勁,如果再晚出手,等中共寫出批評文章,我們再怎麼說,都會變成和中共唱和,那就更難說話了。是以此時不能不出手。 「李登輝這個說法,是典型的台獨論,中共會有強烈反應。我們不能不提防他們來真的,想對台灣動武。所以我們必須寫出一篇不同政見的社論,不是為了批評李登輝,而是讓中共知道台灣不是只有一種主張,全台灣還有很多不同政見的人,中共不能因為李登輝的個人政見而對台動武。我們寫這社論,是為了保護台灣,保護全民的福祉。我們要在中共有反應之前,先寫出來。」余先生在電話中,如此明確的指示。 他請黃肇松寫初稿,晚上十點,我們在編輯部會合一起改稿。為了怕一時無法改好,他要我寫一篇有關社會福利的社論作為備份,萬一無法完成,就以此應急。從十時許開始,他一字一句的改。改了再唸,唸了再改,可怎麼看他都不滿意。他的顧慮有好幾個層次:李登輝、中共、美國、老國民黨、本土國民黨、民進黨等等,一旦顧慮到這麼多,一層又一層,文章就非常難寫了。但又不能不寫,於是改了又改。從十點一直改到十二點半,編輯部已經截稿,備份的社論也排好版,他仍兀自坐在編輯部那大大的辦公桌前,低頭慢慢唸稿,一字一字的斟酌。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一點,一點半,編輯部的工作早已結束,打字排版的工人早該上機器印刷了,只等這一篇社論。他仍不動如山,一個字一個句子的思慮。在他的眼中,一個平凡無奇的字,彷彿因為各方的凝視,變成其大如斗,重量逾石。 他是如此專注用心,沒人敢去驚動他。編輯部的人急了,叫我去提醒他,截稿時間已到,拜託,報紙明天要出報,一早就有發報工人在全國各地等候,不能沒報紙發送。可我也不想去說。因為他是一個比我們更老資格的報人,每天晚上都得聽著機器開印才能睡著的報館老闆,難道他會不知道整個流程嗎?他鐵了心要這樣做,天皇老子也動不了。 時間流逝。兩點半,三點,三點半,四點……,此時有些編輯已經先下班,主要幹部坐在辦公室前等候,所有人的眼睛凝視著余先生低頭思考、沉吟唸稿,而終於放棄準時出報的想法。四點半,編輯部的行政組有人建議去買豆漿早餐。而余先生還在看最後一次修改後送上來的清樣。五時許,他改了最後幾個字,望著把稿子拿走的編輯的背影,說:「就這樣吧,我們能做的,就是這樣了。」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