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治療師江學瀅:藉由創作,轉化陰影

藝術治療師江學瀅:藉由創作,轉化陰影

一點又一撇,筆尖在白紙上舞動,構成規矩的幾何與靈活的流線。大多數人在創作時,可能會以為這些是受意識調控而成的圖樣,但藝術治療師江學瀅卻認為,畫面裡的每種顏色、每個不起眼的地方,都可能透露著自己的「祕密」,不論那是自己有意識或下意識的。

江學瀅時常透過藝術創作,帶領自我覺察的團體。在學員兩兩一組、各自畫出自己範圍的聯合創作中,有的人只敢與對方有些微的重疊;有的人敢大膽跨越,畫到對方的領域;有的人看到自己的範圍被侵略時,會不甘示弱地塗改他人的界線。

這些不同的表達,其實透露出創作者或積極、或退縮、或溫和、或攻擊的個人特質。她解釋,藉由畫圖的創作歷程能夠顯露出創作者的內在性格,甚至是一些他們平時不太能意識到的部分,「而陰影也可能伴隨著圖畫,展現在人的眼前。」

所謂「陰影」,正是人們不願看見也不想展現的一面,它躲在人的潛意識裡,被防衛機制阻擋而不為人所意識。江學瀅形容,如果陰影是水中的泡泡,那麼防衛機制就是水面上的木塊,擋著泡泡不讓它浮出水面。

然而,藝術治療界的先驅學者瑪格麗特.諾堡(Margaret Naumburg)卻認為,藝術就像水底的暗流,能夠帶著泡泡找到木塊與木塊之間的縫隙,讓泡泡衝出水面。也就是說,透過藝術的介入輔導、口語會談或心理分析,可以加速過程。「這實在太神奇了!」江學瀅一邊闡述藝術治療的理論,一邊讚嘆。

一開始學習這套理論時,江學瀅對於藝術能有這般功效感到難以置信,但是當她親自帶領許多藝術治療的個案與團體後,她終於明白,藝術不光是一種文化展現,同時也能幫助人認識自己的陰影。

在畫中與陰影相遇

人的行為、動作、述說都是源自意識,至於潛意識則躲在幕後,不被人察覺,「兩者之間有個潛在空間,藝術則做為橋樑,銜接了兩者。」江學瀅解釋,畫作存在於現實中,是人所能意識到的,但有意思的是,當人在畫圖時,會不知不覺地挾帶潛意識中的某部分呈現在畫面上。

帶領團體或個案探索內在時,江學瀅會先請學員自由創作,創作完再請他們詮釋這幅畫的意義,並分享畫作與自己的連結。

有些時候,創作者講不出所以然,她就會在旁稍微提點:可能有些地方的比例比較大、顏色比較特別,或是某個不起眼的地方。透過探究這些具有藝術本質的作品,投射出創作者個人內在探索的意義。有些人講著講著,就會恍然大悟:「這些地方我怎麼都沒有發現到!」學員們就在探索畫作的同時,也探索了自己的內在,遇見了內在陰影。

記得有一次團體結束後,有位學員寫了一張心得:「其實不是我畫了什麼,而是我看到了什麼。」江學瀅說,創作時可能只是隨意地幾撇,但是在仔細凝視後,就會發現畫中存著自己的投射,即便那是自己不願碰觸的陰影。

這神奇的效果正在於,雖然人們不願面對陰影,但畫是自己的創作,這也代表,不論這幅畫是什麼樣子,都呈現出個人當時的狀態,創作者也會看到自己預備好能接受的內容。因此,當人在欣賞自己畫作的同時,看見了光明面,也看見了內在的陰影。

能夠正視自己的創作,某種層次等同面對自己陰影的圖像樣式。重要的是,這整個過程並不會讓人排斥,就如同江學瀅所說:「藝術創作能夠幫助人接觸陰影。」

透過「改造」,讓陰影以不同面貌存在

江學瀅曾經邀請學員根據自己的困境來創作,讓他們在當中處理內在陰影。作品完成後,她接著請學員思考改造作品的各種方式,結果多數人都不忍破壞自己耗費心力的創作。「畫作是自我的一部分,不敢改變很正常,但可能也隱含沒有太多改變困境的思惟。」不過江學瀅另有他法,「我請他們先將原作拍照記錄,或者彩色影印。有了備份之後,他們就有更多的意願改造作品。」

有些人在上面添加其他色彩、有些人撕掉作品再重新拼貼。「當人改造原作的同時,其實也象徵著正在改變自己的陰影。」就像是為自己的陰影裝飾、打扮,原先不堪見人的陰影在一點一點的改造中,變得比較「可愛」,比較能讓人接受。他們於是能對陰影產生不一樣的觀點:原來除了壓抑、排斥,也可以用點綴的方式改造它。

每個人都無可避免地與自己的陰影共存,江學瀅並不認為要將陰影完全除去,「有時候看似排解了,但它可能只是被藏在其他地方。」因此,她並不會要求學員將自己的「陰影畫作」撕毀或丟棄,反而帶領他們透過圖畫的修改來調整陰影,然後再與它和平共處。

透過創作隱微地處理陰影,而不談論更多覺察內容,就是依蒂斯克拉瑪(Edith Kramer)認為的:「藝術本身即是一種治療。」

藝術做為一種療癒

另一名藝術治療的巨擘依蒂斯.克拉瑪,她的理論強調,不必透過解釋畫面,人在創作的同時,就是在療癒陰影了。

每個人打從一出生就開始歷經他人期待、社會規範等種種「超我」的束縛,在這些框架下,某些不被接受的舉止被壓抑,甚至成了陰影。

江學瀅認為,人確實難以完全地「做自己」,外在限制也好、內在陰影也好,都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掌控或是翻轉,「但是人得要學著在框架下找回自主性,學著與陰影共處。」藝術就是一種能夠帶領人一點一滴找回自我控制的方式。在有限的紙張中,呈現出無限、自由的自己;繪畫滿足了現實無法突破的自我。

「這是一種「賦權」(empower)。」江學瀅說,人總是對陰影感到無能為力,只好用壓抑、逃避的方式來對付。然而藉著創作能夠改造陰影,同時是在告訴自己:「我是有能力改變的。」正如同依蒂斯克拉瑪所說,藝術本身就是種療癒;人在創作之時,正是一個賦予自己能力的過程。

藉著繪圖得以呈現內在陰影,又能在與畫作的互動中,得到轉化陰影的靈感,並重新找回自己的能量。陪伴無數個案後,江學瀅親身見證了藝術的療癒效果,「原來,繪圖的歷程就是現實生活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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