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史話-民國文人的牽掛

旺報【文╱淳子】 李薔華的繼父是見過世面的,知道豐子愷的墨寶稀罕,把詩和畫裱成四扇小屏風,擺在案几上。 那年初冬,朋友請我去上虞吃蟹,喝女兒紅。殼凸紅脂,螯豐嫩玉,大家吃一隻,讚一隻。指上沾腥時,一說說到豐子愷。 豐子愷吃蟹,蟹殼裡絕不留一點蟹肉。一旁的人看了覺得驚奇。他便得意道:「既然殺了這隻蟹,就要吃得乾淨,才對得起牠!」 豐子愷吃蟹是「祖傳」的。他在〈憶兒時〉中,教科書一般,細細描述了祖父吃蟹的程序。豐子愷每次吃蟹,必做一項手工,拇指食指中指合力,把兩個張牙五爪的蟹鉗從關節處擰下來,做成一隻蝴蝶。吃幾隻蟹,就做幾隻蝴蝶,很有豐子愷「生活如網」的意味。 情懷匆匆若水 豐子愷早年從不看京劇,看過一次梅蘭芳,看了,也就忘了。 1926年夏,弘一法師雲遊至滬,為豐子愷題「緣緣堂」橫額。1933年,正式在家鄉石門灣落成緣緣堂。 這緣緣堂四壁陳列數千卷圖書,其中精品,當做情人,搬入臥室日夜相伴。豐子愷在此「讀書並不拋廢,筆墨也相當的忙」。時,流行電唱機,豐子愷也買了一架,選了幾張梅蘭芳的唱片。漸漸地,品出了些許滋味。 1944年的春天,程派青衣李薔華在涪陵挑頭牌演戲。豐子愷正在那裡開畫展,被女兒拽了去聽戲。 進得梨園館,小廝趕緊送上香茗一壺,乾果四色。待到入座,李薔華已經上場。那一年,李薔華15歲,人美,嗓子好,有身段,是水中若隱若現的月,鏡中似花非花的蓮,是紅粉朱樓裡的碧玉,青燈古殿下的胭脂,直把豐子愷看得忘記了身在何處,眼睛是一些的不敢移動,待到想起盞裡的茶,早就是涼透了的。 山城多雨,戲畢,踩著石板路回府,江上夜船吹簫,李薔華的影子,便是屏風上的暗紅暗香,揮之不去了。當晚作畫一幅,題為「李薔華小姐登場」。 豐子愷的女兒一吟迷戀程派,說要去拜訪李薔華。為豐子愷籌備畫展的一位先生一旁道:「這有何難,叫她們過來就是!」 豐子愷道:「不!請你打聽一下位址,我們自己去訪問。」 豐子愷與女兒親往李薔華的旅館拜訪。 自然是李薔華先出來,雖不在台上,還是程派青衣的素雅,粉黛不施處,更是十分蓮花的清明。妹妹李薇華那一年13歲,沒有什麼專門的行當,只給姊姊配戲,這時候也像演戲一樣,跟在姊姊後面出場了。因為羞澀,雙手插在姊姊腋下,抱著姊姊的腰,兩邊晃悠,好似一幅春閨嬉戲圖。 歷來是,才子只為佳人動容。 豐子愷當下裡做兩張冊頁,都是一邊是畫,一邊是詩詞,畫的是京劇舞台人物造像,送與李家兩姊妹。 李薔華的繼父是見過世面的,知道豐子愷的墨寶稀罕,把詩和畫裱成四扇小屏風,擺在案几上。上海、香港、武漢、北京,三搬當一燒,失落了許多值錢的東西。李薔華亦是,挑班唱戲,中間兩場枉入紅塵的離散姻緣。 這日子過的,真是不敢去想的。 1980年,李薔華帶著兒子重回上海,與崑曲名家俞振飛結緣。母親、繼父和弟弟已經不在塵世,老房子裡冷冷落落。弟媳婦見李薔華來,沏了茶,略坐,便起身去了書房。 一番翻弄,搬出一個紙箱子,揭開蓋子,便是那四扇屏風。伸手抹去一層細細的灰塵,卻也撫出人事飄零、情懷匆匆若水的茫然。恍如一齣齣的戲,幕啟幕落之間,藏半簾夢影。 我問:「那詩如何寫?」 李薔華轉過臉來淺淺一笑:「改日妳來我家,拿給妳看。收得好好的。」錄音棚鵝黃的燈影下,那雙鳳眼,堆積著比風月故事更細緻的媚韻。 再見不敢相認 改日,我給李薔華電話,問:「哪天上門來看畫呀?」 她那邊一疊聲地抱歉道:「找不到了,又是搬家,那畫又小。我是,連一張黑白老舊的小照片都不捨得扔掉的人,就是經不起搬家。這些日子搬家,連做頭的時間都沒有,頭髮都雞窩了。找那些要緊的東西,找得腰痠背痛,還是沒有。那天看戲,豐子愷的女兒豐一吟也來了,隔了那麼多年,我已經不敢認她了,她還記得我。說起那幾張畫,我說,丟了,找不到了。她說,那張《李薔華小姐登場》在父親的學生家裡,還收著呢。她特地為我複印了一張寄了來。」 轉天,去李薔華寓所,看見她與妹妹李薇華豆蔻年華的照片,是寶釵,是黛玉,那種美,曾經有棉紗富豪用車子載了黃金來求婚,那翡翠是一手帕一提溜的,鴿子蛋大的鑽戒,順手就往戲台子上扔了去的。 李薔華拉我一邊低聲道:「那時代,我們長得這樣,稍稍的大意,就學壞了。都靠繼父教導,一年200多場戲,人還是清清白白的。」 也是豐子愷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藍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