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的凝視

中國時報【師瓊瑜】 他寫過我們集體命運的悲哀,他寫過我們集體靈魂被灼燒後的困惑,他為島嶼上的眾生塑像,他為這塊土地作畫像。 時常我思索及疑惑著,在我們只能大量塑造平庸的貧瘠宿命環境裡,為何會長出像羅葉這樣的腦袋來!放諸世界諸國文學發展的版圖上來看,不管是愛爾蘭、中東歐、中南美洲、非洲,或甚至東南亞都可以看到類似的詩人出現,他們關懷集體的命運,他們用詩寫下群體在時代裡靈魂的痛苦徬徨與掙扎,他們或用筆如利劍般批判政治的不公不義高壓統治,或甚至在面臨強權壓迫下,他們的抵抗之姿都是眾人心靈的慰安劑。我們蒼白而單一封閉的環境裡,長不出視野遼闊而又能實際洞悉社會角落細微脈動的人來。羅葉補足了我們半個多世紀以來文學史上的缺憾,而這樣的人卻在我們的島上怪異而突兀的生長著,並且與我們的主流文壇其實顯得格格不入。 大抵台灣文學幾十年來的發展承繼了某種中國文學的傳統,在詩的表現領域上,著重於抒情,或甚至是某種形式的實驗與追求,以及美文的極致表現,然而羅葉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從他早期第一本詩集《蟬的發芽》,尚且可以看出風格仍在摸索階段時中國文學傳統的影響,甚且在這個風格未成形的階段,你會以為他會朝著學院派嚴謹而華美的風格走去,然而他不,他越寫越狂放,越寫越往直白有力的一種大眾皆懂婦孺皆可朗朗上口的一種態勢寫去,而在詩所承載的意義上,越來越往思想的深度與廣度探尋,而這是中國傳統詩領域的匱乏,思想性在文學表現上的匱乏,某種程度也代表了一個民族在創造力上的衰落吧。 背棄主流 譜詠詩歌 我不知道羅葉是否過早看到中國文化的白血病,總之他背棄了這個傳統開始走他自己的路,我對照他發表詩作的年代,那開始於就讀台大社會系的年代。 羅葉過世後,我偶爾聽聞友朋們敘述起羅葉當年時常出沒的台大密室238,他們在那裡偷偷讀著迥異於黨國神話建構下的台灣幾百年的歷史,荷蘭人,日本人,國民黨一頁頁外來統治者密密麻麻的壓迫血淚史,他們說,從那個密室裡走出來的人後來都變成了兩種人,一種是台獨,一種是馬克思的信徒。 原來黨國神話架構下的歷史全是謊言,大一統中國的王權思想是一種沙文主義式的帝國病,羅葉與依附於黨國神話架構下才能躍居主流的文壇開始漸行漸遠,他的挑釁姿態也常常注定他被退稿的命運。 作為一個父母追隨國民黨政權來台的外省家庭背景的人,我必須說,常常我不理解他,即使我們是如此親近的朋友,我不理解他為何對這個島嶼有如此多豐沛而深刻的情感,他用詩來描繪島嶼的山川風土人情,他為角落裡不起眼的人們的生命軌跡來塑像,他為島上特殊的情感記憶譜詩,棒球,枝仔冰,溫泉,西瓜,檳榔西施。我必須承認作為這個島上占有百分之十三比例的外省族群背景的作家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來。我們的家族記憶我們的政權背景,告知我們的從來就是你來自中國,你應該回到那裡去,那裡才是中心,而台灣,台灣只是這個政權暫時的棲息地。而這樣的認知讓我們在面對中國以及台灣時處境如此尷尬,我們已經與正統中國出來的人很不一樣了,但是幾十年下來我們也從來沒有好好的願意了解過台灣,它不過是打回去的墊腳石罷了。 在這樣的荒謬背景下成長,我讀不懂羅葉,他的每一首詩每一個字我都懂,但是我不知道他最終想說些什麼,即使二十年來我們是如此親近的朋友。我想那大概就是島上存在的一種特殊現象,它叫做「省籍隔閡」,在這個太平洋邊的小島上有兩個封閉的系統各自承載著不同的歷史記憶在那裡雞同鴨講自說自話。 走過掙扎 認知命運 我必須說我是到了四十歲以後有計劃系統性地大量閱讀台灣過去幾百年的歷史文獻,試圖理解過去的台灣是怎麼一回事後,我才開始理解羅葉,他的徬徨掙扎是什麼,他的終極追尋是什麼,作為一個世代在這裡居住的人,他想擺脫的是怎麼樣的一種命運枷鎖。 1652年荷蘭統治台灣期間,為了抵抗荷蘭人的不平等對待,郭懷一率領數千島民與當時全世界最強大的貿易帝國荷蘭對抗,抵不過西洋科技的船堅砲利,數千台灣島民血染南台灣;1895年明治維新後躍升為全亞洲最現代強國的日本,從澳底進入台灣,台灣島民從北到南抵抗不斷,強大的日本也對弱小的抵抗者展開血腥殺戮,從北到南血染全台灣;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三月,國民黨軍隊從對岸開抵基隆後,從北到南進行掃蕩,台灣島民究竟死亡數萬或數千,至今仍有爭論,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許多島嶼精英,都在此一事件裡喪命。 這是居住在這個島嶼上的人的一種集體宿命嗎?總是不斷地被一個更強大的外來者所主宰自己所稱謂「家園」裡的命運。 羅葉的宜蘭同鄉蔣渭水,日本時代進入了台灣總督府醫學校,成為了一個統治者對面的反抗者,蔣渭水的後輩同鄉羅葉,進入了這個相同的大學,走出來後也變成了反對者,巍峨太平山澔瀚太平洋環抱的蘭陽平原,似乎總是栽培出反抗者,而他們所就讀的這個島嶼歷史最悠久的大學,本該是培養殖民地菁英的學府,台北帝國大學,台灣大學,最終也總是走出了一批對抗統治者強加於島嶼意識形態的反抗者,管它是西化後的大日本帝國東亞夢,或者是封建腐朽的大中華帝國夢。然而反叛者的生命在這個島嶼也像是被下了詛咒般總是稍縱即逝,他們都在人生最是風華正茂的中年便撒手人寰,兩人都沒有活過四十五歲。 我必須將羅葉放到這個島嶼不斷抵抗強大外來者的過程裡,才能理解如此親近的朋友。是的。原來反抗,以小擊大,一種桀驁不願被馴服的抵抗之姿才是這個島嶼上大多數人幾百年來生命裡的主旋律。我很小,你很大,我的反抗其實只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在這個世代祖先埋骨被稱作家園的地方,在我自己生長的土地上,我不該被當作次等人對待,我應該要有做人最基本的尊嚴,我能夠主宰我自己的命運而非被別人所主宰。 獻身島嶼 作為風景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要做我自己命運的主人。但是可能嗎?面對二十一世紀崛起的中國,這個全世界最大的獨裁政體,有可能嗎?我們又要接續島嶼未完的歷史宿命再度被迫接受一個更強大的外來者的統治了嗎? 激流是高歌,巨石是低吟 西瓜是妳甜美的詩句隨性寫在沙河床 颱風是季節捎來的書信,黑潮是項鍊 地震是亙古的母親時而輕搖妳的夢境 ………… 蔗園、部落、林道、峭壁、沖積扇、 默默我願漂流成妳沿途的風景 〈我願是妳的風景〉這首詩在深深憂慮島嶼未來命運何去何從之下誕生出來。羅葉過世三年來,我不斷想起最後一次我們在專欄作家顧爾德家裡的深夜促膝長談,我談起幾年來身處歐洲在不同國家裡穿梭時填寫英文表格時的尷尬,我的國家稱謂被改了,它紛紛被改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省,或者中國的台灣省,在那樣被迫僅有的選項裡,我填也不是,不填也不是。而對照島嶼上幾年來發生的情景,每當對岸政權的代表人物來訪時,代表國家存在的象徵也會自動不見,不管那是國旗、國父遺像、或者是官員總統的稱謂。我們做好準備要在面向世界舞台時用一個獨裁政體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省來代表我們島嶼上二千三百萬人嗎?那一個最終無法成眠的會面夜晚,我與羅葉聊起了我們不管是外省人本省人最終都要面對一個島嶼的歷史宿命,不管是父母帶入島嶼的政權中華民國,或者是本島人民想要建立的台灣共和國,在面對一個更強大的外來強權崛起時,它所要面臨的可能都是一個亡國的命運。亡國的課題如此沉重,他說他要寫一首詩叫〈我的國家〉。將亡之國,我的國家。 寫完這首詩沒多久,他便死了。他死後,我才看到這些稿子。 抒解悲情 塑像眾生 我反覆讀著這些稿子惶惑著自己家族奇異的命運,歷史的偶然裡,父母來到這個南國島嶼,最終你和那些反對你的人一樣,面對相同的歷史宿命──在這個共同安身立命的島嶼上,究竟你能夠有尊嚴地當自己命運的主宰,還是被一個更強大的外來者主宰你的命運。面對我們未知的命運,我如此感激島嶼上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稍縱即逝的詩人,他寫過我們集體命運的悲哀,他寫過我們集體靈魂被灼燒後的困惑,他為島嶼上的眾生塑像,他為這塊土地作畫像。 他其實是我們島嶼上尋尋覓覓不見蹤影的詩人裴多斐,他是我們島嶼上的普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