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症

圖/南君

中國時報【裴在美】 這酒吧間的調子實在不行,頭上的那台電視雖然播的也是足球,儘管音量開得再大,仍舊涼不拉噠,熱不起來。恐怕只有角落裡那對還有點看頭,他們那副隨時都可能幹起來的樣子簡直可以去演A片了。但,對不起,他偏偏對A片沒興趣,根本不屑一看。他只對自己的演出來勁。 本來潘氏還在猶豫的,有些發毛亂央央的不實落。及至於聽見街上傳來救護車緊急的笛聲,忽然感覺心裡彷彿有個馬達被發動了起來;立刻動作利索,快刀剪亂麻「喀嗏!」一下便了結了這樁心事,然後把棉被朝他身上一扔。他麼,還繼續沒事人兒似的打著鼾呼呼睡著。 潘氏拎著塑膠袋匆匆下樓,立即給救護人員開了門。丟下一句:「人在裡面,快去救吧。」便騎上機車,逕自往溪邊去了。 儘管羅某人不願承認,或者不敢面對,但事實擺明了,這段時間他已經有好幾次都錯以為自己還身在紐約或者洛杉磯,而那種錯認並不只是一時半秒的精神恍惚,而是實實在在一種具體的真實感,真實到讓他當場毫不遲疑便做出當下該有的反應來。 昨天下午,他跟兩個客戶吃完飯一同擠進計程車裡的時候,有可能是那個司機黝黑的皮膚以及類似西班牙裔的五官使然,一時之間他竟直覺自己是在紐約──因為只有紐約的計程車司機才都是外國人──於是很自然便脫口而出「Midtown Broadway」──這乃是他過去上班的地點。說完才發現不對,驚惶中正不知如何更正。不想,卻引得那兩個客戶縱聲大笑:「老羅你可真幽默啊!」 看來這根本不是什麼毛病。本來嘛,這麼遠的距離,距離大到這裡白天那邊是黑夜的程度,但飛機一下區區十多個小時就把人硬是運過來了。不能立即適應才是健康之人該有的反應吧。 他思及剛到那天,下了飛機走出航廈大廳,在眾多人車行李來往之間,突然一股強大的夏日溼潮氣息向他襲來。頓時將他喚回深埋記憶中、早已塵封多年的島嶼氣味與時光。在那一刻,彷彿也只有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身心真正從內至外地活過來了。一邊在心底微笑,一邊快活地抬起鼻子不斷在空中貪婪地嗅聞;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甚至幾度閉上眼睛,以便能夠更專注地把這混合著海洋與城市塵囂的濕潤氣息大量儲存進肺葉。 因此拿出手機時很自然便找到老班的電話,立刻撥了過去興奮喊道:「哎……嗨,班吶。是我啦……啊?……」直到想起班不是住火奴魯魯嗎?才突然暗叫不好──唉呀自己怎麼就把台灣跟夏威夷混為一談了呢? 搞不好是因旅行和飛行引起的症狀? 其實真沒什麼好擔憂的,過一陣子就會自動消失了吧。就像一些小毛病,不知不覺中自己復原,等再想起來時,連怎麼以及是甚麼時候消失的都想不起來了吧。 此刻,在這間午夜寂寥的酒吧間裡。他獨自一人盤踞酒吧長檯一隅,在那兒猛灌生啤酒。另外一桌,就是角落裡的那對已經不算太年輕男女,在那裡廝磨了大半日,親一口咬一口的,這會兒,男人手索性伸到女人裙子底下去了。真是何苦嘛。他忖道,找家賓館不得了。台北甚麼都多,他發現,還就賓館特別多。 這酒吧間的調子實在不行,頭上的那台電視雖然播的也是足球,儘管音量開得再大,仍舊涼不拉噠,熱不起來。恐怕只有角落裡那對還有點看頭,他們那副隨時都可能幹起來的樣子簡直可以去演A片了。但,對不起,他偏偏對A片沒興趣,根本不屑一看。他只對自己的演出來勁。 「能不能轉個台啊?這足球沒意思啦。」他跟酒保要求。 「不行噥。我們這裡是運動酒吧,就是要播運動節目。」 「問題現在有誰在看嘛?打kiss那倆傢伙一心只想去打炮。我嘛,還寧可看新聞。」 他其實是在為自己的恍惚症憂心。這架懸吊的大電視,螢幕上播出的美國足球賽,以及這酒吧所有的佈置和燈光……,直讓他感覺自己還在紐約──就是離他住所不遠的那間酒吧。他得緊咬著自己的嘴巴才不至隨口說出英文來。 講了半天,酒保總算答應了,轉新聞台可以,但不能開放音量,同時還要放饒舌歌才成。「因為經理說過……」 好啦好啦。他像趕蒼蠅那樣子揮揮手,你要怎樣就怎樣吧。 騎著機車的潘氏逐漸放慢了速度,然後她停下了,機車正在一座橋上。她把個東西扔到橋下,看著它掉進河裡,很快就不見了。她沒有絲毫猶豫或憂傷,此刻的感受只是痛快。 接著一轉身,她動作熟練地騎上機車,突突突突開走了。 羅某跟他老婆分手半年多。他的生活,或者應該說是他的整個世界,雖沒有因此崩潰瓦解,或像很多離婚的人那樣陷入長期的精神苦悶;但其紛擾的程度,也已經差不多到了每日都有棘手的狀況發生;或是叢生的事端和情境讓他眼花撩亂,窮於應付。這當然都怪自己,可以說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結果。當初,一俟離婚成定局,他立刻作成回台北定居的決定。他倆把紐約的房子賣了,錢分一半。他忿忿然決定這輩子再不做買房置產這類的笨蛋事。什麼家啊房子啊的,全是虛的,騙自己的。根本他的宿命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不要說他自己,連他的父母也是沒有家的。當他們還是少年,從大陸逃開的那會兒,就已經徹徹底底失去家了。 「你現在可以再回大陸去住嘛。」他那十二歲,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兒子非常伶俐地指示他一條明路。 「嗐,又不是回去同樣的地方,說有家就可以有家了。家……」他嘗試向兒子解釋:「家,不只是一個地方。家鄉,故鄉,還要有故人,親戚,整個的村莊。甚至幾十、幾百代,代代都住那裡,一年四季,從元宵到次年的春節……」他感覺這些要兒子來理解實在太困難了些,乾脆簡單說吧:「除了家人和親戚,還要有祖宗的墳。有年年不變的傳統習俗,比如過的節,吃的菜……」 或許就是這樣,他才決定回台北的吧。畢竟,怎麼說,這都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 酒吧電視的屏幕上出現了嬌小的潘氏。她將摩托車停在橋上,回頭朝鏡頭看了看,她雖戴著機車安全帽,卻遮擋不了那對明媚的大眼睛。她伸手扔了個東西到橋下。忽然,有兩警察隨她身後入了鏡,將她扣上手銬。 「看來現在台灣也越來越像新加坡了,隨手丟個紙屑都要被罰被關。」羅某朝酒保說。酒保的注意力卻仍舊在電視上。羅某不甘心酒保沒反應,遂又大聲對他說:「台灣新聞專門播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酒保這才轉過臉來對著他,嘆著氣,大力地搖著腦袋,十分贊同他的話似的。然後說了一句甚麼。他沒聽清,只怪這該死的饒舌歌實在太大聲了。 「甚麼?」 酒保環著嘴捲起兩手做喇叭狀,朝他又喊了一聲。 這次羅某聽清楚了,他說的是「越南女人。」 羅某繼續盯著螢幕,現在他注意到了,即使這女的帶著機車安全帽,透明壓克力部份露出的兩隻眼睛依舊很顯嫵媚。 羅某忽然驚呼一聲:她不就是我們巷口賣米粉的那個嗎? 這是絕對不會錯的,那雙貓樣大眼,決不會錯。他對她算是熟悉的,跟她買過幾次米粉。她是越南人?真的嗎?實在讓人同情啊,憑她這等模樣,隨便怎樣都可以賺到錢,她靠勞力實實在在的去掙錢,到頭來卻因為一樁不守公德的小事給報上了電視。台灣的媒體真是壞透了。 接著他又胡亂玄想這個那個的,不外乎自己現在已是單身之人,追哪個小姐都沒關係了。加上酒精的作用,這些玄想就更狂野也更加可靠和真實起來。 待他酒步蹣跚迆迆斜斜地離開酒廊時,心中早已有譜了。想著明後天見著那賣米粉的越女,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啊。 他在宿醉中醒來,接聽手機時早有預感,果然是兒子。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他還惦記著自己。 「媽媽要我打電話給你,她說還沒收到你這個月寄來的錢。問你寄了沒?如果還沒寄要馬上寄。因為我們好多帳單都等著要付。OK,拜拜。」 他還沒來得及跟兒子說上句話。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他感覺這個世界真小,小到他彷彿還沒離開紐約似的,兒子或誰的一通電話馬上就可以找到他,講上話。不必敘舊,也不必珍惜通話的時間,因為幾乎每天或每隔兩天他們都通電話。 現在,再也聽不到接線生通過海底電線那個遙遠的聲音了:「International call from United States……」 說實在的,他還滿想念過去那種比較真實的距離感。 他打開筆記電腦,先查看郵件,接著瀏覽電子報的新聞。嗐,這不是昨天那越女的新聞麼?這種芝麻小事也值得一報再報!立刻,他吃驚地張大眼睛,標題竟然是:少了半截雞雞,看那個女的還愛不愛他? 旁邊還有電視新聞剪輯。畫面上潘女正在橋上,手向橋下拋一物件。旁白是:潘氏向警方示範。 「居住嘉義市鹽水鎮的越南女子潘氏因忿恨男友交往小三 將男友去勢後投案」 緣起三天前,潘女撞見翁姓男友與另個女人在房間飲酒作樂,向男友抗議卻被當耳邊風,又從翁母口中得知那女人已不只一次進門,對方又打電話嗆她「你男友已不愛你。」 潘女於是跟翁姓男友的母親警告說:「我要剪掉你兒子的雞雞,這樣對妳也有好處。」 潘女事先買一把剪刀藏在皮包裏,凌晨一時多,翁男先吃兩顆安眠藥,找潘女外出買毒;潘女供稱,翁跟她拿了3000元買海洛英,施打後已顯得昏昏欲睡。清晨三、四時兩人返家,翁又吞了兩顆安眠藥,再度施打毒品後沉沉睡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