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陰影(上)--勇敢說出來

台灣在性侵害防治方面,近幾年由於青少年和兒童通報案件增加,政府將相關資源著重在年輕一代的教育宣導,希望以預防的方式建立觀念,對老年族群卻鮮少著墨。但老一輩受過去較早時期父權時代的教育方式,加上背負著更多的社會和家庭道德壓力,在面對性騷擾或是性侵害時,反而不知如何啟齒,甚至隱忍不說,這些存在於通報之外的黑數,恐怕比你我想像的更多。 ◎遭社區保全強行摟抱 阿嬤隱忍不說 『(變聲處理)每次想到我就很鬱卒,但我又不敢對他怎麼樣,我無可奈何,我也不敢說出去。我要怎麼說?我都已經65歲了,我也只能委屈我自己,要不然要怎麼說?我又不能上電視、召開記者會,我也無法講,吃到60多歲了,是要怎麼開記者會?無法啊。像我們這種年齡,又不是20多歲敢上電視,我們哪有勇氣?我們又沒有勇氣,我們也不懂,要怎麼上電視?不像20多歲,人家摸你的手、摸你的屁股,就開記者會上電視,我們怎麼敢?我們年紀這麼大了,我們怎麼敢?』 為保護當事人,我們允諾阿嬤,將她的聲音變聲處理。雖然事件發生已過半年多,且性騷擾她的社區保全已經離職,但回想起當時的狀況,阿嬤的語氣仍充滿無奈和氣憤。 今年67歲的她,為了照顧小孫子,每天一早就會到兒子所住的社區大樓,時間一晃就是2年,這2年她和社區保全漸漸熟識,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對她強行摟抱的,不是陌生人,卻是已視為朋友的社區保全阿坤(化名)。 這天,阿嬤一如往常來到社區,按下電梯按鍵,電梯抵達1樓並開了門,她走了進去,背對著電梯門,緊接著,她從未想到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變聲處理)在電梯時,他說他要抱我,我說不要不要啦,你抱不動我啦,他還是強抱我,我有撥他的手,說不要不要,我6、70公斤,你抱不動我,他還說「會啦,會啦」,還說「嘘,安靜啦」,他還這樣,還說安靜,不要那麼大聲。很噁心嘞。他不是給我摸屁股,還摸前胸抱抱,後胸抱前胸,這樣給我摟起來抱抱,還說他很舒服,還說「哦,我好舒服」,我很想吐,你知道嗎?』 電梯裏的強行摟抱,並非阿坤第一次冒犯她的身體,早些時候,阿嬤只要一到社區,阿坤就會走向前,藉故幫他提拿東西時毛手毛腳,但阿嬤一直未向任何人訴說,也從未當面給阿坤難看,長久以來,她選擇走另一通道進入社區,避開在前門站崗的阿坤。她心裡一直這麼想著,只要不給阿坤看到她的機會,就不會再發生任何事情。 『(變聲處理)每天都給我摸手,每天都在摸我的手,說手那麼嫩,那麼好摸,每天嘞,所以受不了。自從發生了這事之後,我就都走後面(門),但我都沒有說。我想說我都60多歲了,若講出去,怕被人家笑。』 經過一陣子的煎熬,阿嬤終於選擇向她的媳婦說了這件事。媳婦立刻告知社區管委會。由於阿嬤不想再讓事件擴大,管委會最終還是沒有在阿坤面前揭露他的不法,只以社區要聘用新的保全為由,請阿坤走人。 我一開始向阿嬤表明採訪意願時,她並沒有答應,但我告訴她,希望透過她的經歷,讓各界重視老一輩遭性騷擾和性侵等問題,阿嬤才願意勇敢站出來細說從頭。但阿嬤仍不免自責,會遭遇這樣的事情,是不是都怪自己當初對阿坤太過親切? 『(變聲處理)我如果有不對,就是我拿東西給他吃,我每天如果滷豬腳,就拿豬腳給他吃,煮麻油雞,就拿麻油雞給他吃,買水果,無論買什麼水果,就選最好的、最好吃的給他,他可能就覺得我對他有意思,他的心裡才會想說我對他有意思,才會什麼東西都拿給我吃。我就想說,他在顧我們的房子,做一個保全人員在那邊顧我們的房子,像是朋友,我拿東西給他吃,也想說他一個人也很辛苦,每天吃便當,我就想說拿給他一點好的東西。』 ◎老年人遭性侵或性騷 多不知如何啟齒 鑽研老年心理多年的航醫中心心理師蘇映竹指出,老一輩受過去父權時代的教育方式,加上背負著更多社會和家庭道德壓力,面對性騷擾或是性侵害等問題時,通常不知該如何啟齒,甚至怪罪自己不應該。蘇映竹說:『(原音)老人比較會有一些憂鬱的心情,或是他們比較會為他們的後代擔心,他們要講出來為何會這樣,發生什麼事,通常不大好說,特別是華人社會裏。老人們可能也會有一個自責,會去歸因我今天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件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的身上,我活了一大把年紀,我也沒有做什麼樣不好的事,為何這件事情會是我,他想跟他朋友說時講不出口,當他已經很年邁時,面對的多是晚輩,那又更不容易開口,去說我現在是需要幫忙的。因為對他來說,被性騷擾或是性侵這件事情,是一件令他羞恥的事。』 今年7月23日正式掛牌運作的衛生福利部保護服務司司長張秀鴛也表示,老人受性侵或是包括身體以及言語的性騷擾,有時並非出自於加害人對性的滿足,更多是一種對權利的控制。張秀鴛說:『(原音)這當中除了性的迷思,還有年紀的迷思。年紀迷思所說,就是會擔心人家說,「哦,他那麼幼齒(台語),是妳賺到。」就是說女性老年被害人是賺到,那麼年輕的人對你做這個事情,是你賺到,她更難以去解釋,她也更擔心人家不相信她,說你這個老不羞,年紀那麼大了,還說年輕的,對妳怎樣。所以我覺得,可能我們的長輩有一種觀念要打破,我都已經七老八十了,體態也不好看了,肉也垂了,我這很安全,一點都不美,其實不是,性侵害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為你的身體,我們台灣話說的「妖嬌」,是因為很豐盈而引起別人的性滿足,不是,而是一種權利的控制。』 就像在這棟大樓擔任保全已有5、6年的阿坤,60出頭的年紀,由於工作認真、負責,頗受社區管委會和住戶信任,於是更加肆無忌憚,不只對阿嬤性騷擾,對於社區約50歲的打掃阿姨,也常使用一些性相關的言語挑釁,藉以顯示自己的掌控能力。 推著社區的大型垃圾桶,打掃阿姨阿芳將一包包的垃圾丟進垃圾車內,並幫忙清潔人員將垃圾壓縮,看著垃圾車走遠,阿姨要我等一下,她洗了手,站在社區的後花園接受採訪。回想起保全阿坤過去對她的種種,一股莫名的氣憤便立刻湧上心頭。 她說,自己第一天到社區上工時,阿坤就對她施壓,強調自己和管委會成員很熟,若她想在社區長久工作,就得乖乖聽話,否則只要他向管委會說個幾句,阿芳的打掃工作肯定不保。阿芳為了保有工作,一直默默承受,但她也無法保證自己的情緒哪天真的爆發時,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她說:『(變聲處理)他就說要幫我(向社區)爭取,如果有爭取到的話,你就要讓我睡一次,你總共要讓我睡兩次。你知道對我那樣說會多傷害我。有個鄰居還聽到,還跟我說,阿姨你跟他哦,他那麼老你還跟他,我不知道阿姨你是這種人。我趕快說,沒有沒有,他每次講話語言都在挑釁,他還說,阿姨他講這樣你都不生氣,我說不是我不生氣,就算我生氣那又怎樣。最後一次他再對我不禮貌,我就揍他,讓我很生氣的話,我就用刀子把他砍死。』 ◎老年遭性侵或性騷 通報比例各年齡層最低 根據衛生福利部保護服務司官方網站所揭露近5年性侵害犯罪事件通報統計發現,在每年上萬件通報性侵害的總件數中,50至未滿65歲的通報件數大約都有上百件,所占比例約1.2%上下;65歲以上每年則有2、30件,所占比例約0.4%。再從近5年性騷擾事件申訴調查統計則發現,在每年3、400件的申訴中,50至未滿65歲的通報件數都是個位數,所占比約2%上下,到了65歲以上,幾乎都是掛零,只有在2009年(民國98年)時有1例申訴。總括來看,65歲以上的年齡層不管是性侵害或是性騷擾,通報件數在各年齡層都是最低,其次就是50至65歲。 衛福部保護司長張秀鴛指出,在教育和文化的落差下,較長一輩的人對於自我的權益較為壓抑,也相對較少尋求協助。張秀鴛說:『(原音)老人就是65歲以上,在我們文化的性別敏感度上,相對也會比較保守,他也許會認為不舒服,但是他不知道這就是性騷擾,或是性侵害,那他的權益該如何主張。會帶有一些,認為被性騷或性侵,是自己有一些錯,他不敢出來告訴別人,或者是像我們會認為,這不是他的錯,他應該站出來去舉發或者是申訴,對長輩來說,這是比較困難的。但對我們的服務來說,不會因為年齡或是性別,有做特別處理。也就是他只要符合性侵害或性騷擾,透過113或是警察以及醫院的窗口,基本上我們沒有特別說65歲以上的性侵或性騷我們不處理。』 ◎通報量低 性侵防治教育老年被忽視 由於通報件數不如青少年或兒童,因此台灣在性侵害防治方面,近幾年都將相關資源著重於年輕一代的教育宣導,希望以預防的方式建立觀念,在老年族群卻少有著墨。 張秀鴛說:『(原音)坦白說,在做預防教育的部分,真的會比較著重在年輕的族群,像從孩子的教育著手,身體的界限,還有大部分是在教育階段。對一般的成年婦女,就是走犯罪的行為,就是走犯罪這一塊,你通報,要第一時間不要去沐浴、更衣,直接到醫院,因為我們全國有48家的責任醫院,先去做採證驗傷,先把跡證做保留,大概就走這一塊。並沒有把老人家排除,但是並沒有針對老人家特別做宣導的方案,並沒有。』 除了中央,地方也是如此。桃園縣政府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主任陳佳琪這天才剛協助社工輔導一位受性侵害的幼童,她拿出桃園縣近幾年通報的性侵害和性騷擾案件指出,去年在桃園縣的上千件性侵害通報件數中,50歲以上的年齡較長者共占了10件,只占了全部的0.7%,遠低於其他年齡層。家防中心以通報的數量衝量資源配置時,通常會將通報件數高的族群做為主軸,也就是青少年或是幼童。因此,在訂定相關宣導或防治計畫時,通報量最低的老年族群就不會被聚焦。 陳佳琪:『(原音)性侵害防治,我們倒不會去講老人,因為他(老人)對我的通報案件來說,比例真的占很低,因為1年大約1千多件,但是老人的比例是4件,我家防中心我會做的宣導主軸,我可能會去看我的年齡層是12到18歲,可能占了50%,我的宣導重點反而會是在這一塊,因為它才是我主要的工作標的。我們會比較會去做的是防範的這一塊。我們一直倒是沒有concern到這一塊,65歲以上如何去----。』 長年協助受性侵和家暴婦女及兒童重新面對生活的勵馨基金會北區辦事處主任賴文珍表示,通報數量低,不代表事件沒有發生,存在於通報之外的黑數恐怕比外界想像的更多。她認為,政府可以重新省思,提高性侵害防治的相關預算,讓老年人這一塊也能夠獲得較多資源。她說:『(原音)我不相信台灣的性侵害的被害人只有這些數字。可是這幾年台灣都關注在家暴,因為家暴的案件和性侵害的案件比起來天差地遠,雖然中央叫家暴暨性侵害防治,或是縣市有性侵害防治中心,但很多關注都是在家庭暴力。因為近幾年都認為,這不是我應該覺得丟臉的事情,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我願意,那種shame的感覺比較沒有。可是性侵害就是很難說,這和我們台灣社會對性這個本身在女性的主導權有很大的關聯,整個父權結構。我覺得性侵害防治法也比家暴防治法通過多年,可是我們相較比一下預算,性侵害防治預算其實真是遠低家庭暴力。就知道因為案件嘛,案件通報出來,政府就會認為案件數多,預算應該要多一點。其實性侵害不是這麼一回事,再加上證據,因為你要出來舉證嘛,但你去問那些年老的長輩,到底怎麼一回事時,他搞不好都還說不大清楚呢!』 ◎政府省思 將加強老年安全宣導 政府相關單位也認為,未來或許可以透過一些像是老人大學、松柏學院或是老人團體,甚至是深入村鄰里結構,對銀髮族做相關的安全宣導。 張秀鴛說:『(原音)這些安全包括老人暴力、老人性侵害或是老人性騷擾,簡單讓他們知道,這些事情是犯罪行為,這些行為都是犯法的,他直接就是出來,跟警察也好,113也好打電話,後續的事情就交由政府來幫忙,儘量簡單跟他說。他很難去理解,性別的迷思、文化的落差,但就是告訴他,這個就是犯罪,這種犯罪就是跟你被人家偷,被人家搶是一樣的,你就是被害人,你的權益要靠我們來幫你做伸張。我想可以用簡單一點的方式,我們未來跟老人團體只要辦活動時,是不是有可能,就1個小時來做這樣的宣導。』 航醫中心心理師蘇映竹指出,除了對老人家做宣導,老人身邊的家人或是朋友也應列為宣導的標的。蘇映竹以她臨床上的經驗分析,老人家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時,多會以身體的症狀取代心理層面的感受,因此家人若願意多花點時間細心觀察,就可以發現長輩發出需要協助的訊號。蘇映竹說:『(原音)媽媽就都說她沒事,但是我看她不自主的就是莫名其妙流眼淚,問她就說是「流目油」(台語),這樣。除非她是嚴重到可以輕易被別人發現,旁邊的人去施壓,告訴她兒子說,你這樣不行,她說不行你還是要帶她去,她才會可能被帶來醫院。』 老一輩雖然經歷了生命的洗禮,較有社會經驗,但也承擔了更重的社會和家庭責任,在面對性騷擾或是性侵害這類敏感問題時,他們可能選擇退縮,甚至隱忍至終老。而在老年族群當中,無行動能力或是在安養機構受照護的老人,以及體能上較弱勢的長者在遭受性侵害或是性騷擾時,恐怕更加無助,下一集讓我們繼續關注這個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