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小河

中國時報【許琇禎】 老田看了看鐘,是十點四十七分,今兒個天氣不知怎樣,他把客廳四壁瞅了一瞅,黑紅色的三層窗簾文風不動地把落地窗蓋得緊緊實實,他就放了心。他當年拿著大把的鈔票移民到南半球這兒,圖的就是對這個國家的信任,做事講理。怎麼連用水這件事現在也管上了。 老田從他的仿古沙發醒來的時候,客廳裡的立燈已經被老婆捻熄了。電視倒還開著,新聞台二十四小時輪流播著新聞。他剛來這個國家的時候,甭說華語電視了,連中國菜館都沒有一家。那時候超市裡完全找不到中國菜的佐料,有的只是冰得白白、肚子空空的雞屍和套上保鮮膜躺在保麗龍棺材裡的豬肉。他瞧不起洋人,他常說洋人只懂得喝奶,所以連吃都不會。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看這裡不但有口味道地的中國菜館,而且整條路就有四五家專賣中國醃菜佐料和食材的店。他最得意的是電視裡正在播放的台灣新聞。前年有一個港仔看上這個華僑聚居的區域,決定引進香港和台灣電視台節目,雖然總共只有五個頻道,但這對老田來說不啻是義和團大敗洋槍洋泡。 去年他大病了一場後腳就不太行,所以不怎麼出門,除非幾個老僑約上了,由其中最年輕的開車一個一個接,常常到某人家的時候就已經晌午了,才喝盅茶打個三圈麻將,就又得一個一個的送回家。所以他現在是家裡唯一一個全天在家的人,兒子女兒上班,媳婦帶孫子上學,老伴一三五要去跳舞,二四要去唱歌,忙得火。老田揉揉他發麻的腿,新聞台正在播國民黨黨主席的王馬之爭,這一整個月都是這件事,老田關心,前幾年連宋總統對決的時候他還要唯一留著台灣護照的老婆回去投票把老宋幹掉,後來連宋配的時候,他又叫老婆回去支持了老宋,現在他當然覺得馬好,老宋和老連要是出來攪局,那就是混蛋透頂。 廚房的吧台上,老伴給他微波了一個包子,還泡了杯特地從台灣買回來的桂格麥粉。他把包子塞進嘴裡朝起居室的門走,地上躺著好多天沒人拾的報紙,是港仔辦的,專登些香港的消息,像特首的發言或哪個藝人的八卦以及佔了三個版的意外詐欺兇殺之類的社會新聞。老田到這個國家已經二十五年了,一句英文都不會講,他常勸那些到這兒拜訪他的晚輩一定要移民到這,理由是:「來教中文,薪水是台灣的三倍。」他最得意的是有好些個僑民是這樣被他招來的,要不然這裡怎麼會這麼熱鬧又這麼方便呢! 他拾起報紙拼一口勁把麥粉給喝乾了,洗衣間很安靜,媳婦還沒回來。他這又慢慢踱回沙發椅,新聞還在播馬王競選黨主席的事。老田一面用耳朵聽著,一面看港仔的報紙,報紙上有一大版刊查爾斯王子娶卡蜜拉的消息,他嚇了一跳,戴安娜不是才剛死嗎,怎麼說已經死了幾年,他再仔細一看,這結婚的事還是上個星期就舉辦了,總歸一句話洋人就是亂七八糟。 他突然想起老伴之前跟他說要跟胡僑領的太太去西部旅遊,是什麼時候呢?老伴說胡僑領的太太領了二三十個華僑太太,組了一個美藝會,專門學跳舞看畫展學英文吃飯打牌。這群女人就是家裡待不住,都幾歲了,還跟人家學啥跳舞英文。老田看了看鐘,是十點四十七分,今兒個天氣不知怎樣,他把客廳四壁瞅了一瞅,黑紅色的三層窗簾文風不動地把落地窗蓋得緊緊實實,他就放了心。這窗簾還有個來歷,就他來這的第二年,家裡唯二會說英文的兒子女兒上班去了,家裡只剩他和老伴兩個。偏有個不識相的郵差來送掛號,大概是從落地窗見到了躲在沙發後面死也不肯開門的兩個人,就報了警。警察破門而入把他家翻了個天翻地覆,他和他老伴一句都聽不懂,想不透不開門跟郵差說英文犯了什麼法?後來還是把兒子從公司裡叫了回來,這才搞清楚兩個老人沒有被綁架和威脅。 老田立刻就找人把窗簾做上了,這樣無論是誰都沒法從外面見到這屋裡的一絲光一個影兒,他就不信,還會有哪個洋人逼他打交道。自從有了這窗簾,老田就不知道屋外的天氣,不光是晴雨,連前院幾株花是生是死長個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他的那些跟他一樣是英文啞巴的僑友也差不多,只有被從這黑穴裡接出去的時候,可以短暫地見識到屋外的天氣,不過他們都戴著墨鏡,忙著說以前的事,所以天氣就這麼老是烏烏暗暗的。 新聞台廣告的時間,老田轉到港片台。港片台正在播楚留香,片子太舊,鄭少秋的臉有一條一條的白線,他再轉,另一個港台播沈殿霞演的八婆片,然後他又轉回新聞台,還是廣告,他瞇著眼,不一會就又睡著了。 老田家最近有一件煩心的事,就是政府寄了封洋文來,女兒說政府認為他家用水量太大,如果不改善就要罰款。雖然女兒說會寫信跟政府申訴,不過老田心裡著實不太高興。他當年拿著大把的鈔票移民到南半球這兒,圖的就是對這個國家的信任,做事講理。怎麼連用水這件事現在也管上了。他家可是三代七口子人,不像對門那個洋婆子,到死了都沒人知道的孤鬼。七口子人當然用水就多,老田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媳婦一天光小孩的衣服就要洗五次,老伴為了省錢也沒買洗碗機,就算這兩項用的多一些,政府讓他們移民來的時候,就應該把水量給算進去了,難不成要他們跟那些成天趴在樹上昏睡的無尾熊一樣晾著黑黑臭臭的屁股過日子,而且怎麼說都不該在二十五年後才來那麼一招。 老田走到了一棟房子前面,房子黑漆漆的,連個形狀都看不清。他娘從裡頭喚他,他即刻往裡跑,可才到門檻上,他就懷疑了起來,剛才那聲音真是娘的?怎麼有點不一樣呢?他手上提著剛從河裡汲來的水,愈覺得這屋子有古怪。這時候,他娘的聲音又從外面傳來,他一轉身,大街上亮晃晃的陽光,一排整整齊齊的刺刀把所有人的臉都給熱糊了。就這一閃神,娘的聲音就絕了。只他一個人怯生生站在屋門口,望著一張節約用水的通知。 客廳的電話這時鈴鈴響起來,又斷了。一會又響起來,這次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又斷了。老田已經二十年沒回台灣,前幾年倒是每年回大陸老家。老家的親戚只剩表堂輩的,沒一個是小時識過的。他覺得老家窮,可他愛回那去,讓人知道是從外國回去看他們,就特別覺得神氣。他初初抱著大把銀子到墨爾本的時候,是在附近一個白人社區,打從他一家子搬進去,沒半年白人就走光了,立馬成了黃種人的天下,直到一個印度阿三不識相的搬進來,黃種人也搬光了,他女兒說這叫種族地位,黃不如白,黑不如黃。所以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孫子貶低身分去和黑溜溜的小孩玩。在這個洋人國裡他覺得最上臉的事,就是用華語罵洋人。有一次他帶著小孫子跟女兒去超市,停車場都停滿了,只剩下殘障車位。大家靈機一動,決定由他裝跛腳。把車停在殘障車位後,他跛了幾步,一進超市大門就忘了。一個洋女人就在後頭扯著嗓子罵他,他直著脖子只用家鄉話嚷著「聽不懂聽不懂」。那洋婆子據女兒說是罵得很難聽,說華人是粗鄙的狗那一類。所以他還特別回頭啐了那女人一口。所謂好男不與女鬥,不會英文也挺好的。 老田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指著一點二六,嘴巴渴得很,他記起該吃飯了。老伴給他留了紅燒雞,微波一下就行。這微波機器說簡單其實挺笨,他搞不懂什麼溫度時間,反正是熱是熟的就行,他想以前在台灣的時候,吃頓飯可講究,不說六十年那時提倡節約的梅花餐也還是要口味地道,七十年以後就更不用說,三步一家館子,東西南北菜都有,老婆下廚的食材也隨處買的到,巷口麵店連陽春麵都是香噴噴的,烙張餅、吃粥、喝豆漿,天天換口味,而且有湯。現在連找家漢堡店都得開車,而且還茹毛飲血手口並用,野蠻得很。他嚥了嚥口水,突然想叫老婆做道地的米粉湯,他剛娶她的時候,這台灣婆子只會煮湯湯水水的台灣菜,他從擀麵教,硬是把她訓練出不錯的麵食手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