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菩薩

中國時報【顏忠賢╱文】 就在她看著她們那些盛妝的盛世,彷彿昔日浪潮又湧現的激動時,她卻也同時發現:她們是慢慢進來的,也是默默進來的,一個接著一個,也沒有像昔日般地熱絡親密地招呼。那時候來的除了姑婆之外就按照她們過世的順序,也就是那時代家裡的難過傷逝的某種喚回……過世的二姑、三姑、還有外婆。 那是姊姊作的最後一個關於母親的夢……。 她說她夢見的那個服裝店實在太奇幻了……那店的現場,全部都是極怪異地雪白的,但是有種淡淡的淺淺的看不太出來的憂傷。 像被成年大雪所困住的珠峰荒原或太冷太深而所有肉身都必然凍住的冰窖。依稀可以辨識的陳列衣裳所設計出的平台與傢俱都一如雪山上動人的山川壯麗。但卻也都籠罩上了一層冰凍庫旁那種霜降太多太糾纏而出現的不規則形貌那種意外的慘白。 姊姊說:媽媽已經去世十多年,好久沒夢見她了,但是以前不是這樣,我常夢見她,甚至夢裡發生的都好逼真,也都竟然是連續的。但是,那些夢都是在媽媽去世不久,大概一兩年之內連續做的,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好清楚,那時候都好疲憊不堪地忙碌或奔波…… 但是,這個夢非常的不一樣,尤其,夢中那個媽媽開的完全雪白的服裝店。她說她夢見的那個店……現在回想起來,是非常怪異地不尋常的。店裡近乎全空。是一種很難明說的白,全店上頭那天花板、四壁、入口側長牆都是大雪般的白的,陳列的櫃位、衣櫥、平台、燈、沙發、小椅……也全都是極具透明感的白,但那種穿透卻是一如在深海水域伏潛般地又接近又遙遠……或彷彿有種荒謬的果凍感,然而氣味卻又是某種空山靈雨式的幻境般地夢幻…… 整個店很空曠到令人有種窒息感的冰冷,完全不同於母親過去那個時代服飾店往往擺設很繁雜很喧嘩的品項眾多羅列的習氣,而且,更奢侈的是,這個好大的店裡頭卻只有陳列極少數幾件衣服而已,甚至連衣服也是全白,但是卻有很多細節隱藏其中……不仔細打量還看不出來。衣服的布身變化極細膩而繁複,有花紋像結晶雪花繁瑣結構展開萬花筒內視鏡式精密的白蕾絲,有像飛瀑濺出水花或像霧茫茫的霧那般綿綿密密地隱約的白薄紗,層層罩子或手工接縫接在那版型極好而曲弧線極服貼女體腰身臀形的亮白長裙、雪白襯衣、霧白袍子…… 那是一片不可思議的全白,極素極曖昧但卻極奢華……姊說她也完全不清楚,為什麼衣服會變成這樣或店會變成這樣。 在開店之前,她完全不曉得所有母親想要把所有的狀態打點成這樣極端近乎死白的心眼,甚至,直到落成那天,她才被找去幫忙,才看到也才知道……母親竟然就是這樣開了這一家怪服裝店。 姊姊說,其實,在那夢裡,媽媽已經去世了,我知道,但是媽媽不知道……可是媽媽有點期待又有點緊張地跟她說,她要等人……就這樣,姊姊陪她就在那店裡坐了好久,還是完全都沒有人來。但是,店裡的音樂也很奇怪,很昂貴而隱藏的音響播放出來的……太逼真的花鳥蟲獸的低鳴,幾乎就像是那種完全真實在亞馬遜森林的錄音,還有些海浪波瀾的另一種一如太像迷幻電子音樂的迴音混音……使得坐在這個死白地太超現實的店裡太久,會更為恍恍惚惚,尤其眼睛一閉上,就好像在太遙遠的大自然中,或是就像在太空艙旅行太久的死寂外太空裡。 就這樣,姊姊說她就在這種音樂的好動人而迷人的奇幻中,又等了好一會兒,好像外頭街上也一直沒人出現。就在她開始有點納悶時,在門口的媽媽說:她們來了。 她看到了……非常地吃驚,甚至忐忑到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等到的,不是客人,卻都是家人,而且是好久不見的家人。 竟然都是家裡死去的家人,還就是過世的那些當年看著我們長大的很親很親的長輩。 她們進來的過程有點冗長,也有點沉悶。但是,姊姊說,她卻一直分心,因為她一直在留意那更奇怪的發生的細節的怪異……那就是她們穿的衣服。 一開始,等到了外婆……外婆來了,穿著陰丹士林染料布衣,布身顏色是鮮豔比木藍那種傳統靛藍染料好看多了的洋靛那種。然後穿黑色的裙子,是民國初期鹿港極高級布料的衣服,然後她綁很青春但貴氣的繫帶髮飾,綁到肩上,綁兩條辮子,就是老照片裡外婆十八歲的年輕時最美的模樣。 還有姑婆,她在最後面,但是,也是穿老時代的華麗極了的和服,但是和外婆不太一樣,她穿著那衣的質地最細薄最昂貴的絲綢……上頭是京都當年最著名西陣織了九十九朵櫻花的手工繡花和服。 我夢見是這樣,然後第二個來的是三姑,燙那時代那種捲髮,穿老式在銀座當年流行西式的有點花但卻仍然講究樣式的洋裝。二姑穿的款式就更晚一點,她活得比較老一點也比較凶一點,比較接近現在地華麗一點,但也是我們小時候看日本月曆上那種極優雅的現代洋服,布花較鮮豔、繫帶較多飾紋、妝和髮型較新派春日櫻花風的某種開心,她比三姑晚走了二十年……但是反而用另一種時髦連接回她們年輕時代的某種時尚的夢幻。 都好美啊!美得令人想哭…… 就在她看著她們那些盛妝的盛世,彷彿昔日浪潮又湧現的激動時,她卻也同時發現:她們是慢慢進來的,也是默默進來的,一個接著一個,也沒有像昔日般地熱絡親密地招呼。那時候來的除了姑婆之外就按照她們過世的順序,也就是那時代家裡的難過傷逝的某種喚回……過世的二姑、三姑、還有外婆。 然後來了之後的她們進了店,也緩慢地而專注地走著…… 但是,她們都並沒有到姊姊和媽媽所在的櫃檯旁的桌椅坐下來,反而,竟然就走向入口旁那道全白的長牆,走向全店最空,也看似最單薄的地帶。 奇怪的是,她們卻好像很自在,也沒有任何的摸索或找尋,她們都直接走向牆前,然後,彷彿很熟悉所有的那地方和那機關,就從牆壁上摸到一道之前完全看不到的縫隙,從那縫隙拉出來一個暗藏的把手,每個人都從不同的位置按下,打開。從而拉出整面全白的大理石製的光滑櫃面的一片片石板,那是極怪異但卻又有種詭譎的美的設計。就像某種更抽象更邪門的極簡風的名牌旗艦店,或像科幻電影那種不明生物解剖的實驗室場景,甚至是更前衛的講究時尚的切大體人體又變回原狀絲毫無傷的魔術表演的玄奧舞台。 但是,卻更異常地講究……這個本來是沒有任何傢俱或擺設的全白房間,結果這樣從一面最長最素的長牆一道一道地拉出來的懸空一如懸棺般懸浮山崖般美絕的風光……變得近乎超現實地又美又詭異。 長牆上的薄石板,竟然就像懸崖上一片片極平滑又極工整的切片狀白雲……那麼地理所當然又不可思議地打開…… 她們來了以後就慢慢地靠過去,攀上那雲端,倚著扶著又優雅地棲身到上面,像我們小時候她們忙到家事都做完,偶爾累得到姑婆和室榻榻米上小憩偷閒的那種恬淡的平靜……都安詳地躺上去,就這樣,她們不是來參觀的客人,而變成了被參觀的主人們。 像某種歐洲最老教堂的神祕地窖中墓室裡……一具具平躺在棺穴上頭的那古代的聖堂武士、聖母、天使們栩栩如生的中世紀石雕像……那種無比的莊嚴肅穆。 姊姊說,雖然來的每個都是家裡的過世的女人,但她心中並沒有太多悲傷。反而是無比的寧靜……像是始終保佑我們家的活菩薩們,然後那個如實驗室的店的切片白雲設計每個弧度細節她都記得很清楚。 但是她始終記不起來媽媽穿的那件雪白的衣服是什麼樣子。甚至,她傷心地說:媽媽生前一直在忙,一直怕髒,所以她是幾乎不穿純白的衣的。 那是她作過的關於媽媽的最後一個夢…… (本文收入作者新書《寶島大旅社》,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