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奶油麵包

中國時報【田威寧】 在半明半昧中,鮮奶油上的花生粉簡直散發出聖潔的光暈。那是我此生對饑餓印象最深刻的一晚。我和姊姊狼吞虎嚥地吃完,連透明塑膠袋內沾到的鮮奶油都舔個一乾二淨。當時的母親側過臉去,面向窗外,臉龐的淚水隱隱發著光。 小時候常見一種花生奶油麵包──兩個掌心大的黃油麵包中間夾著白色鮮奶油,鮮奶油上錯落有致地撒著花生粉。在日式麵包店尚未席捲全台之前,那是每家麵包店的基本款,即便鄉下沿途以擴音器叫賣「波蘿麵包、奶油麵包、炸彈麵包……」的麵包車也必備。那是姊姊童年時的最愛,卻承載了我不忍回想卻不時迸現的一段記憶。 古龍叔叔的拳擊手套 我從小就住在別人的房子裡,每隔一陣子搬家早已成為生命的節奏感。每個家的共同特色是:家具不多僅止於堪用,毫無裝潢,充滿隨意與暫時性的氣息。那個藏著花生奶油麵包記憶的房間在鄰著馬路的公寓二樓,有間鼓室,每個角落都有被摔壞的鬧鐘。那個時期的父親是髮廊老闆,髮廊就在住家旁邊的一樓。當時才二十五、六歲的父親光鮮亮麗,笑臉迎人,看起來神清氣爽毫無煩憂。父親曾獲得全台新娘造型的冠軍,也為白嘉麗做頭髮造型。那時的父親和電影圈接近過,雖然他對演藝圈沒有興趣,但仍有一些明星級的好友,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寫武俠小說的古龍。我對古龍的印象是個愛喝酒的叔叔,小學時翻到家裡的《蕭十一郎》,雖然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卻仍彷彿聞到一種親切的酒味。我很喜歡去他家玩,因為那裡有個掛壁式拳擊練習器,叔叔會幫我套上拳擊手套,把我抱起對著它揮拳。他過世後,父親帶我去他家,對我說了許多話,但我記得的大概只有「都是酒害了他。」以及「我們就把這張桌子搬回家吧。作為一種紀念。」那時的我很想問:「我可不可以把拳擊手套和練習器帶回家?」但是因為父親看來哀傷,我終究還是忍住了。家中還曾有父親和林青霞與秦漢的合照,雖然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照片中的人是誰。鄰居有一對雙胞胎叔叔,高壯的兩人常穿著一模一樣的背心,蓄著小鬍子,頭髮微捲,看起來不太和善,也很少說話。後來父親帶我看電影,我驚訝地發現他們在裡頭發狠地打鬥。父親說他們是演員,不過因為長相的關係,多半是小角色,且幾乎都是演反派。 搖擺舞池中的父親身影 那段時期的父親工作時間很長,在打烊後卻常去酒家或夜總會。現在回想起來,籃球選手出身的父親果真是精力充沛到極點。我記得一個打烊後的夜裡,天氣很好,父親牽著我的手去一個挑高的大房子,門口的霓虹燈璀璨奪目,有許多轎車來來去去,門口的泊車小弟看來相當忙碌。裡頭人們的臉龐隨時晃著七彩的光,男男女女顯然都經過精心裝扮,且經過時不忘留下嗆人的香味。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父親為我點了一客巧克力聖代,之後便進去舞池盡情搖擺。父親既瘦且高,長手長腳,但可能是天生的律動感,白衣白褲白靴的他扭腰擺臀時相當自然好看。我開開心心地獨享透明大酒杯裡小山似的寶藏,絲毫不覺得獨坐在黑色皮沙發上有何彆扭。只是,當我吃完巧克力聖代時,轉頭卻看不到父親了。又過了許久,仍不見父親出現。音樂還是那麼大聲,旁邊的叔叔阿姨不時瞥過眼打量我,空氣不流通令我感到昏昏沉沉,我終於趴在桌上睡著了。那天我是趴在父親的背上一路睡回去的,身上還穿著制服。我記得那客巧克力聖代濃郁香醇,使得夢裡的我竟自己再點了一客,只是已經不是一樣味道的了。 我很早就了解父親的夜和我們的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也很早就發現父親對女人的品味,他偏愛年輕、長直髮、嬌小、偏瘦的甜美女子。母親都符合,但母親很早就失寵了。與其說父親追求美女,不如說父親永遠追求新鮮。不知母親那時為何遲遲沒有離開,但我想不是為了兩個孩子。我始終認為母親愛父親遠遠勝過愛我或姊姊,這其實不是作為女兒的感受,而是出於女人的直覺。 母親別過頭去的淚水 又是一個沒有男主人的夜,我和姊姊一人一邊,和母親躺在主臥室的雙人床上。主臥室鄰街,那夜房裡被街上的小型流動夜市吵得鬧轟轟,不須開燈也能看到彼此的臉。母親沒有開燈,我去開燈時,怎麼開都不亮,就知道父親又沒有繳電費了。母親那晚不斷地流著淚,而我們有點知道又有點不知道她為什麼哭。我和姊姊只是在肚子不斷地咕嚕咕嚕叫時,告訴母親我們好餓,可惜母親淡淡地說她身上連十塊錢都沒有。看來一切都陷入絕望,因為父親永遠不會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姊姊突然想起中午在學校剩下的花生奶油麵包,就放在書包裡頭。姊姊趕緊去把那個麵包拿來主臥室時,在半明半昧中,鮮奶油上的花生粉簡直散發出聖潔的光暈。那是我此生對饑餓印象最深刻的一晚。花生奶油麵包約莫兩個拳頭大,一個只值十元,但在那一晚,它是以救命仙丹的姿態出現。姊姊把麵包遞給母親,母親仍舊流著淚,輕輕地把麵包分成均等的兩半,說她不餓,我和姊姊狼吞虎嚥地吃完,連透明塑膠袋內沾到的鮮奶油都舔個一乾二淨。當時的母親側過臉去,面向窗外,臉龐的淚水隱隱發著光。 此後我沒有吃過更好吃的麵包,而我和姊姊都再也沒有吃過花生奶油麵包。 我到現在都不能確定是否真有那個晚上,還是只是出自我一廂情願的想像。唯一能證明的人只有姊姊,但我從沒有問過她,因為那晚的畫面是我對母親最親密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