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傷口

中國時報【王定國】 紗布紮到一半,我偏著臉想要尋找他的哭聲,卻被外面的車聲壓過去了,只依稀聽見一聲兩聲悶悶的嗚嗚嗚,不是哭得很清楚……。 最後一屆初中,我開始接觸課外讀物,書的內容卻異於常人。 父母親大概知道孩子來到了青春期,每天黃昏出門時會留下五塊錢,讓我可以在餓得發昏時買個炸彈麵包充飢。課外讀物就是這麼來的,通常都是悄悄省下幾天的糧錢後開始啟程,一直走到像世界那般遙遠的中華路夜市,那裡有個台中最大的舊書攤。我站在那裡的昏燈下大量狂讀,像雷達搜尋各類的小說和散文,直到那老芋仔從藤椅上爬起來準備收攤,這時我才面臨最後的掙扎,錢是那麼有限,只好買一些最難懂的書帶回家。 最難懂的句子,我特別挑出來,一句或一整段抄在學校課本裡。 有一天終於被數學導師發現時,他除了摑來兩個大耳光,還提著那本攤開的數學抖在空中,那每一頁密布著XYZ繁複公式的狹縫留白處,我那些工整的筆跡或夾藏的小紙片便像贓物般暴露在眾人面前。 他拔高了破鑼嗓,咬牙切齒唸著那些字:叔本華、齊克「思」、羅素……。 課本被他摔在地上,身體跟著耳朵往上拉,拉拉拉拉到教室後面,最後還補上一記要命的迴旋,把我本來就很乾扁的身骨甩到窗邊,玻璃應聲碎裂,血沿著左臉的顴骨下方流到白制服的胸前。這時他顯然也愣住了,卻很快又回復了原來的威嚴,用他彷彿料事如神的平靜語調說:「班長,你帶他去保健室。」 保健室很久才開門,一個歐巴桑托高我的臉查驗傷口,棉花棒搗了兩下,才發現傷口是一條橫溝。要縫耶,趕快帶他去診所。她比著手勢像在指揮交通,「校門口出去左轉,就在力行路上,黃診所現在有開,你趕快帶他去,等一下我會打電話……。」 班長走前面,我自己摀著一團衛生紙壓著血口。從頭到尾他沒有吭聲,一般正常人至少會問痛不痛,阿汝有要緊否,或者大幹幾聲來幫我止住這種莫名的傷痛。卻都沒有呢,他這班長平常只喊起立、敬禮和坐下,本來就是一個沒有聲音的人,此刻更像個啞巴領著受傷的羊要去屠宰場。 但我竟然感到有點幸福。 我暗自慶幸陪我去診所的不是別人。而且我也沒有哭。很久以前我早就體會到了,哭的時間如果不對,哭聲就難以持久,聽起來也不會特別感人。 你聽過有人在一個孤兒面前哭得唏哩嘩啦的嗎? 我算是很幸運的啊,因為他就是個孤兒。我們常常一起去釣魚,每次相約在他家門口,都要等到他煮好了一鍋假日早晨的清粥,去把臥床的阿公和唯一的妹妹叫醒,才推著腳踏車出來,載著我去長征六、七公里外的筏仔溪。 那麼多年後,我已不知道應該怎麼懷念,眼前就像一個啞巴留下的影樣,聲音是那麼稀微,那上下唇為了掩住暴牙而緊抿起來,要笑不笑的樣子好像含著一股幽默的悲傷。 我只記得那黃醫師縫了我三針,護士小姐拿著紗布為我包紮時,突然小聲說:你那個同學一直站在外面哭喔。 紗布紮到一半,我偏著臉想要尋找他的哭聲,卻被外面的車聲壓過去了,只依稀聽見一聲兩聲悶悶的嗚嗚嗚,不是哭得很清楚,大概那兩片嘴唇還包著牙齒掙扎著,不太願意展露出更多的痛苦。 那時我是突然有個衝動的啊,很想趕快跑出去糾正他說:你哭錯了啦,應該要大笑才對啊,笑死人了,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個思想家叫齊克思……。 是齊克果啦,他唸錯了。 我來不及告訴他,因為保健室的歐巴桑已經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