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此曾在

中國時報【房慧真】 三十年後,文青咖啡館開張,然而在巷口,那攤車還在。婦人永遠是個中年婦人的樣子,黑狗總也不老。 咖啡館的前世在充滿文藝氣息的商圈,搬離後,借屍還魂於尋常民宅一樓。不起眼的木招牌嵌入壁中,過午才開張,低調營生,送往迎來的都是前世的熟客。熟客,文青也。懶起梳洗遲,午後趿著夾腳拖姍姍踅來,眼袋酗滿前夜的咖啡因,掛上粗框大眼鏡,盯著眼前那顆發亮的蘋果,點一杯濃咖啡,上工了。 文青們不曉得咖啡館真正的前世,但住在樓上三十幾年的我知道。當我下樓,到咖啡館裡點杯熱可可,暖黃燈,迷離樂,木桌椅,找一個隱蔽的位置蜷著發懶,我也幾乎要忘了它的前世,直到我進了廁所,發現還保存著老式的窗玻璃,和我舊家的一式一樣。 我記得,我記得在咖啡店之前,這裡住了一大家子,門口停泊一台攤車,每天推到巷口,天黑再推回來。不見父親,推攤車出去營生的總是母親,一開始簡單賣些飲料,青草茶、冬瓜茶、楊桃汁,炎熱的夏天裡,攤車上有好幾個凝著水珠,浮著冰塊的大鐵桶,我買了一次,用來舀飲料的塑膠漱口杯積著黃垢,雖然無妨那楊桃汁就是楊桃的味道,但我不曾再光顧。 沒幾年,巷口開了便利商店,楊桃汁封罐膠裝地賣。單賣飲料不行,攤車便架好蒸籠,賣起了豬血糕。沒多久,便利商店賣起關東煮,豬血糕花枝丸在柴魚高湯裡載浮載沉,要啤酒要滷味要什麼有什麼,叮咚一聲,歡迎光臨,母親節蛋糕全面七九折中。 攤車呢?黔驢技窮,什麼都沒有,只是在攤位上擺了一台雪花電視,好殺時間用。每次經過,本土劇的假哭,或者綜藝節目的罐頭笑聲,映照著攤車媽媽的面無表情。每天早上九點推出來,晚上十點推回去,風雨無阻,夠勤勞了嗎?可是,可是,不遠處二十四小時響起的叮咚聲,歡迎光臨,母親節蛋糕全面七九折中。 陪著顧攤的,還有一隻精實的土狗,毛色純黑,戴著項圈。多年來不見其他花色,不曉得這家人為什麼總養黑狗,像個盡忠職守的護衛,在家門口,有生人探頭便歇斯底里地吠。攤車推出去,牠也跟著出去放風,見見世面,攤子冷著,主人看電視耗著,牠便好端端趴著,天熱吐著舌頭,天冷就蜷著睡覺。 三十年後,滄海桑田,那攤車婦人該老了吧,狗該死了吧。 三十年後,擺攤車的門前空地,露天擺了幾張桌椅,成了文青的吸菸區。以前望進去的窄仄、黯淡,擠滿一大家子細細碎碎的生活細節,夜裡熬煮冬瓜糖塊的焦黏氣味,置換為一塊乾淨明亮的地方,喝黑咖啡像吃飯一樣,但文青總也不黑,青瓷地白,骨感地瘦,文青怕胖怕油煙,店內只提供輕食。每逢村上春樹新書上市,就成了文青人手一本的教科書。 三十年後,文青咖啡館開張,然而在巷口,那攤車還在。婦人永遠是個中年婦人的樣子,黑狗總也不老。婦人是婦人的女兒,長大了接手母親的攤車,還習慣性地養著黑狗。房子賣了,一大家子如蒲公英般地散了,三十年後的婦人,推著攤車,往巷子更深處的矮房子去,她在那裡與一個外省老兵同居,老兵有時來幫她顧攤,還賣豬血糕,還賣冬瓜茶,能賣一天算一天,此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