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呵護閱讀的慾望

和張亦絢說話很費勁,她活潑機敏、思緒快得讓人跟不上,往往看似離題,但細究下去才發覺箇中真意;她也愛笑愛胡鬧,不出幾句話就引起全場歡樂氣氛。和她對話,忍不住想追問更多;看她寫書,免不了想一路讀下去。她自言是個「不好笑毋寧死」的人,說笑話是身為小說家的「第二專長」,也是新書《小道消息》的特殊魅力之一,這本可稱之為「張亦絢的讀書心得報告」的小書,羅列了一百多本文學和非文學的書籍,絕非正統觀點,偏愛旁門左道;但讀書讀得越自由,往往越通往文學的可能。當我們傾身向前,細探小說家的書桌,除了見識張亦絢說笑話的功力,更培養出對閱讀的好胃口。

Q.《小道消息》說是讀書筆記,原本猜測多以文學書為主,但裡頭的閱讀範圍卻相當廣泛,除了一般文學書外,還有史料、旅遊導覽、科普書等等,甚至還包括了手語大全!神奇的是,似乎什麼書都能讓妳讀得津津有味,從文句中篩選出樂趣,掐出亮點。可否談談妳是怎麼選擇書單的呢?

A.書很雜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對所有的書都有興趣,也都會想去讀。我從小就是一個蠻依賴「字」的人,如果不給我書讀,我就會去讀標籤的那種。

我常在圖書館裡借書,那裡的書大多有新有舊,不像我們在書店只會看到新書,選擇較少。書單裡比較早期的書,不一定就表示閱讀時間比較早,幾乎都是從法國回台灣之後讀的。我也常在圖書館快關門時,隨手就從架子上抽一本書帶走。這種「偶然」會創造出什麼,其實是很難講的,如果都是靠著自己的意志去選書,有時就會有太高的自我重複性,人都會想「啊我要超越我自己」,不過超越自己這事,靠自己偏偏就是做不到的。所以某種「不加選擇的選擇」,有時才能有幫助。

為什麼非文學性的書那麼多?原因是我是一個在生活各方面能力都很缺乏的人,常會遇到很多生活上的困擾,簡單講就是個「萬事白痴」,所以我不能不有旺盛的求知慾,不然怎麼解決問題啊!(苦惱狀)但我從小就有點被旁人以「她不會也沒關係」的方式對待,例如我不太會整理東西,國中老師就會說「喔天才都這樣」,我覺得她頭腦有點問題。所以我很早就立定「志向」要對抗這種作為小說家或藝術家的「特權」,非要反其道而行不可;只要別人覺得作家不會做的事,我就一定要去做。這或許也是《小道消息》有別於一般談書的文章或作品的原因。

Q.《小道消息》裡談了許多妳的私房讀書心得,不同於一般目的性較強的書評,妳幾乎是隨興所至,只摘選出私心喜愛或別有感觸的段落,再加以延伸或引用他者;每則筆記篇幅皆短,甚至近似於「臉書體」的形式,節奏輕快、幽默,讀來別有興味。這種專屬於妳且高度個人化的觀點,無疑也是這本書的特別之處,妳怎麼看待這種呈現方式?

A.我來自一個光要在文學副刊上搶一行字、一句話都覺得是場大戰爭的年代,所以這話講來或許會有些嚴肅。如妳所說,現代有許多發表形式都是較短的,例如臉書部落格。那自從部落格出來以後,我就發現書寫的自由度變大了,文章長度不拘,要怎麼寫都隨人高興。但同時我也有點憂心,覺得那是一種能力的喪失,在過去的那個年代裡,所經歷的是一種文字的鍛鍊;那是對於要用多少時間、多長篇幅都是錙銖必較的,那不只是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對讀者的考慮。我認為讀者的時間也很寶貴,不該花的時間我也不願意讓讀者花。

現在資訊變多了,要能簡潔表現自己的想法,變更重要,那其實是一種技能。而我在寫作上,除了希望能娛樂大家外,也希望能分享這樣的技能給讀者。希望大家讀了《小道消息》後,會冒出「我也可以」的想法,更願意去動筆……。

在《小道消息》裡有不少地方提到,我認為「說話」是件珍貴的事,身為小說家,我覺得這有點像我的第二專長。在寫《小道消息》時,我是有一個預設的讀者在的,所以下筆時是有表演性質的。和我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個很在乎好不好笑的人,每次我聽到朋友說「某人很好笑」,我一定會追問:有我好笑嗎?(插話問道:真的那麼在乎?)真的那麼在乎(肯定地道)。「不好笑毋寧死」──忘記是誰說的,但也是我的座右銘。我有個朋友覺得我好笑的事情太多了,便把一些事情記錄下來,但我看了後發現,原來「寫笑話」是門大學問;有節奏的問題、有懸疑的問題,是故被我朋友寫出來的笑話竟然都變不好笑!我就會幫她改。因此就會發現,寫笑話其實是可以鍛鍊寫作的「雕蟲小技」,小說原本就是從很多小細節累積,甚至發展出來的。

Q.說笑話是需要技巧的,要有良好的節奏和鋪陳;寫小說同樣也需要埋伏筆,得有個好「哏」,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麼相關性?

A.嗯,有相關。所以我自己看《小道消息》,會覺得它是個「像小說一樣的讀書心得報告」。原先寫讀書筆記是為了自己,因為我是個蠻喜歡自我娛樂的人,自然就把它寫得蠻好笑的。而當我更有意識想要發展這種文體時,除了想為大家省時間,也發現兩者的相通點在於:怎麼引起讀者最大的興趣,以及將「閱讀的快感」維持在一個不斷更新的狀況下。我希望讀《小道消息》的人,尤其是一些並非書蟲或是用功型的讀者,或許也不太懂我寫了些什麼,但仍能對那些書產生慾望,願意去找來讀……。

《小道消息》的工具性和書評是不太一樣的;一般書評會將書介紹到某個程度,這是種對書的服務。但以我來說,會希望把這種「服務」的工具性降到最低,希望給讀者胃口,而不是直接滿足他們。簡單說就是去呵護閱讀的「慾望」,當然也不一定是閱讀,能呵護到生活上的其他事物也很好。我自己就蠻常在一般人生活對話裡,發現和閱讀可以互相參照的東西。

Q.妳曾提過不想將自己的作品特別定位在「同志族群文學」裡,是指不想被限制住嗎?在〈一言難盡點唱機〉裡的幾個章節也透露出,妳對此議題的態度是開放的,可否談談這事?

A.啊我要先說這個:我不認為同志是一個被侷限的主題,至於別人要怎麼定義,那是他們的自由,我並不會去干涉。在我早期的作品裡,確實有許多後來被定位為同志文學的東西,但在原始的創作意圖上,其實並沒有同志文學的概念。在當時的年代裡,同志沒有發言權,是個「無語言之地」,我自然會很想去關心……。

這是一種思考背景……我是把整個這塊區域的東西都看成是種有實驗精神的東西。不管是同志、或所謂的「LGBTQQ」等,我都覺得那是種實驗,可能失敗,可能有缺陷,但那畢竟是一個新的可能性,實驗精神這個東西,對藝術文學、科學或是社會制度來說,都是非常可貴的。創作與性別實驗,成品也許不同,但兩者有些精神是可以互相取法的。所以,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還是希望能向這樣的「實驗生命」致敬。《小道消息》這本書,你也可以以一個很致敬的角度去看,在藝術形式上,致敬有時候也可能是一種反對、諧擬,之類之類,但我還蠻喜歡致敬這概念。雖然在裡頭提到的書,我的有些措詞可能很嚴厲,但基本上我會選擇寫進來的書,都是我覺得還蠻好的書。

Q.妳在〈昨日巴黎〉裡談到:「我對台北從沒有不喜歡過,但是因為是自己的土地,態度總是很散漫的,從來沒有想怎樣認識或適應這個城市。但在巴黎時真是步步為營,一點一點累積起我喜歡的角落與街路。」身在異地,感官記憶都會特別被放大。而在小說《愛的不久時》裡也提到對於語言的焦慮及誤解,在這樣「生活在他方」的情況下,是否會對妳的寫作造成什麼影響呢?

A.到異地,會創造出一種臨界感。對小說家來說,這會製造出一種精神上的緊張,這個緊張感對寫作永遠是好的。例如手上有好幾個寫作計畫,我都會以「如果我還有一年兩年可以活,什麼最值得寫」,透過這樣的標準去選擇寫那個主題。

那是種死亡的問題……,身處異地,舊有的部分,多少是處在類似死亡的狀態,許多事都不再那麼理所當然,畢竟時間空間有限,那種「想像中的臨界點」會不斷出現。到後來,它其實是整個進到我的生命裡,如我現在回台北,那東西還是存在我身體裡。一種無常感……。但我說這時不是憂傷的喔,是很平淡在看的。

我其實不太有語言天分,但在這東西上的確存在所謂「轉捩點」,當你掌握一種語言,到可以溝通時,那真的就會忽然打開非常多道門,碰觸到在你原來的語言文化裡,從沒遇過的東西。那不一定是好的,也非常有可能是壞的,但那確實是「不同」的,足以作一個對照。那的確也會削弱我的中文能力,但在削弱之後,還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我想才是最核心的。

Q.在法文裡有「陰性」和「陽性」的分別,有些人在學習時,會因此回過頭來檢視自己使用中文的習慣,妳會有這種狀況嗎?

A.我是在一個很緊迫的狀況下去學習法文的,一開始也會用字典,但後來為了爭取時間,得用法文去理解法文,根本來不及去作翻譯或比對的動作。到現在腦袋已經變成兩種系統,我在說法文時,其實會出現第二種人格。檢視自己?……我想想看。(想了一下)在法文教科書裡有種教學法,它教你表達「意見」要用這些這些句型,表達「感受」要用那些那些句型,這讓我一開始很不高興,會去想「我的感受關你什麼事?」我以為後者我根本用不到。這當然跟我成長背景不太容許我表達感受有關係。在用中文時,我幾乎從不表達感受,要表達只有意見,意見非常多,感受全沒有。所以一開始很不習慣,但為了應付文法課,不得不裝模作樣地說「我好悲傷……」等等。之後,這種東西確實會做到像妳所說的「交叉檢視」,也才發現我在用中文時,原來很不均衡。妳這樣問我,我才發現,是在法文之後,我才變成一個在中文中比較有感受的人,我自己會喜歡《小道消息》,我想也因為它是這種轉變的產物。

Q.那現在會因此更感覺到中文的重要性嗎?

A.不會。──我要喝一下咖啡。(與所有在座愉快地討論咖啡上的小熊拉花圖案)
(重拾話題)是更感覺到每一種語言的重要性。這裡說的語言不是外語而已。我在法國也看了些語言學的書,我不認為存在有方言這種問題。所有的語言都是語言,沒有階層之分的。

Q.讀書筆記是妳大量閱讀之下的產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也曾說:「我身體內的寫作人和讀書人各占一半。」關於閱讀和寫作,妳怎麼看待這兩者的?又,妳在寫讀書筆記時有什麼特別的習慣嗎?

A.對我來說,兩者完全是分開的。抄書的主因是,我書要還給圖書館,所以寫筆記是例行的習慣,一天多少則就是要寫完。到了《小道消息》時,我給自己的原則是:沒有衝動就不寫。寫小說,多少要用意志力去看守這個衝動,不在一定的時間內完成或達到進度,會怕音調或節奏跑掉,所以寫小說的自律性是很高的。但寫《小道消息》時,就比較讓那東西自由來去,偶爾也會有「某某書好像也很重要」的念頭出來干擾,但那不見得會引起我表演的衝動。就不理它。

有人或許會覺得《小道消息》代表了我關心事物的比重,但對我來說,我不會特意去寫影響自己最深的書,而是以即興為主,覺得有東西可表演……有好笑……。

從國外回來後,我發現台灣的出版環境其實和我大學那時相比,有很大不同,一直身在台灣的人可能感覺不大,但我感受很深刻。最大的改變就是接觸台灣早期文學變得容易多了。想當年,施淑編的《日據時代台灣小說選》,是到我大學時候才出版!我記得當時是買到的當天就立刻讀完,裡面有那麼多文學是那麼好,那些反殖民的東西……。但我在讀時,卻同時感到一種尖銳的痛苦,原因是以「成為小說家的過程」來說,它來得太晚了。要在文學上得到影響,就一個小說家而言,對我來說是在15歲之前,因為文學的影響需要時間,15歲之前讀的東西,會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去醞釀。當然那時還沒有文學的概念。很多書如喬治.歐威爾的《1984》或王文興的小說等等,我都是在完全不知道「文學是什麼」的狀況下去讀的,等於是「純讀書」,以我作為小說家來講,那東西非常寶貴。

Q.《小道消息》裡涵蓋了妳所閱讀過的一百多本書,相信那只是妳大腦書庫裡的冰山一角。在妳「飽覽群書」之後,有沒有一個影響自己較大,或比較特殊的閱讀經驗呢?

A.的確有一些比較個人、私密的經驗,沒放到《小道消息》裡。在這裡可以說一個:因為我媽媽是小學老師,我以前就常在小學裡遊蕩,那時候拿到一個交通安全宣導手冊,是專門發給小學生看的,裡面有個故事,它寫一個小學生考試滿分,領到了零用錢很開心,就要過馬路去買汽水。那時是綠燈,但也剛好有一輛車子開過來,小學生心裡想:「現在是綠燈,我當然可以過馬路。」他就過了,然後就被撞到了。宣導手冊裡放這樣的東西耶!(不勝感嘆貌)不覺得它是個很成功、很特別的故事嗎?如果我們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慣性去想,故事應該要走向「違反交通規則的人要受罰」的模式,可是這個故事說的是「守交通規則是沒有錯的,但為了你的安全你必須要停下來」,這就非常有意思,尤其是出現在一般人通常會輕視的宣導手冊裡,應該沒人想在這種刊物上學到些什麼吧?但這讓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很驚奇,印象特別深刻。

Q.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妳在〈重點之所不在〉裡提到了日本小說《冰點》,醫生啟造曾經猥褻小孩,又道被罪犯挑中的小孩有被滅口的危險。這和作者三浦綾子的一段童年往事高度疊合,亦可稱是她心中的「聖維克多山」,那是畫家塞尚重複畫過許多次的山,也意指一個作家一生中不斷拜訪的同個主題。對妳來說,心目中那座「聖維克多山」是什麼?

A.我有一個特殊的視角,它和兩件事有關:一個是童年,另一個是被我稱為「我的西班牙內戰」的東西,因為我在少女時期,聽說「西班牙內戰對海明威很重要」(其實就也等同於聖維克多山的涵義)。我14、15歲時,雖然還沒確信自己會走上寫作之路,但已經把這事放在心裡。對自己說:「啊,我已經有我的西班牙內戰。」

「我的西班牙內戰」是什麼呢?簡單來說就是「被猥褻的生命」,我自己叫它「被褻者」,這當然涵括很多範圍,例如強暴、亂倫,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被迫思考這個問題。一般人去談這個東西時,通常會覺得那是身體心靈受到傷害,或是信任、安全感的破壞。但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如果說「猥褻者」基本上是定義者,那「被褻者」被剝奪的就是「定義的權力」,我認為大部分的文學都是在揭發定義之戰,或者將這個部分化腐朽為神奇。

我很高興妳提出這個問題,也很高興能回答這個問題。
妳把這個問題放在最後才提出來,我認為妳是一個非常體貼的人。(笑)請妳務必要把這一句話寫進去。

◎受訪作家簡介

張亦絢

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短片:〈納塔莉,妳為什麼在地上?/ Nathalie, pourquoi tu es par terre?〉(2009)。小說集:《壞掉時候》〈2001〉、《最好的時光》(2003),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2011)。曾獲聯合文學小說短篇小說新人獎推薦獎(1996)。小說作品入選《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台灣文學選》、《台灣同志小說選》。短篇小說〈幸福鬼屋〉收錄於《同志研究》(經典解碼:文學作品讀法系列),文建會出版。最新作品為《小道消息》。

◎本文作者簡介

神小風

本名許俐葳。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已出版小說《少女核》、散文《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