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寫自在-原點

圖/馬哈

中國時報【郝方竹】 我很感動,因為我找回了音樂在生命中爆炸的原點,因為我也可以大聲說出自己是聽搖滾樂長大的孩子。我還不確定要怎麼解讀我的時代,但我似乎想起我是誰了。 創作如何貼近社會? 我好不容易看見自己的手指反覆壓下錄音機的按鍵,也彷彿又聽見磁帶快速轉動的聲音。這段回憶的光線如同它本身一樣神聖,等帶子轉好,等樂句開始,等著學唱一段複雜的節奏跟旋律。 「等待」從來不曾如此美好,特別是長大以後,它變成是個可恨的東西。 我坐在椅子上,抱頭回想八歲時第一次聽錄音帶的景象,那樣的時光被諸多灰塵長年掩蓋,我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能找出這段回憶的位置。2010,這時我從紐西蘭已返台四年,愣頭愣腦地玩著樂團,奉它為人生最高目標,幾年下來偶爾有令人驕傲的時刻,也很多失敗,但我(幸運或不幸)無視所發生的一切,只專注在找出一種「聲音」,一種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音樂。姑且稱之為尋找自我的旅程吧,在諸多掙扎後,我漸漸瞭解創作者的「自我」必須被「時代」容納,才有可能靠創意生存。於是我開始接受,之前失敗的原因,是因為我的作品少了一種時代性。但問題是,所謂的時代性究竟從何而來?怎樣的創意才夠貼近時代,貼近社會? 我只能假設時代其實是一種情感,而情感是靠回憶建立的。所以我開始尋找回憶,試著找出能夠解讀時代的線索。但令人驚訝的是,那些關於這個時代,或是說我對生命的記憶,竟在腦中像團泡過水的衛生紙,糊爛不清,沒有任何顯著的價值。我開始懷疑,這樣的我,能夠寫得出屬於時代的歌曲嗎? 空白記憶尋找原點 我很早就發覺自己記不得大學之前(如今連大學都有些模糊)的事情,誇張時甚至有一種「方才出生」的錯覺,但我從不以為意。偶爾回憶匱乏會讓我懷疑自己跟死人有什麼兩樣(兩者都沒有回憶跟情感),但很快我又會把注意力放回音樂創作上。 如今我坐在椅子上,一半驚慌,一半好奇,為了創作死命地思索生命中重要的時刻,終於我想起那台錄音機,一捲錄音帶,還有屬於回憶的特殊光線。 那時我坐在床邊,母親給了我一捲錄音帶,上面寫著小虎隊跟逍遙遊。她還給了我一台黑色的錄音機,按鈕功能簡潔明瞭。那是我第一次能控制一個東西,快轉,倒轉,暫停倒轉再聽一次,八歲的我心中沒有絲毫疑惑,好像這事我已做了一輩子。忽然間,腦袋裡又閃過另一個兒時回憶,某次放假時去南部表妹家玩,我們一群人坐在一起唱著小虎隊的歌,一層又一層的聲音在空氣裡堆疊,飽滿得像一團濃郁的鮮奶油。 我無法理解,曾經身為小虎隊鐵杆粉絲的我,為何這些珍貴的回憶多年來在腦中不曾被喚起。而那張專輯裡的每一首歌曲,都像一場不可靠的夢一樣在腦中消失了。我打開youtube,鍵入逍遙遊,我需要靠它找回我的回憶,確認在模糊的時空中,我究竟在做什麼,聽見了什麼。對於這樣的心情與行為,我很希望稱之為懷舊,但它恐怕比懷舊要更畸形。純粹的懷舊應該是去二手店,去舊書攤,我的尋找,是為了在一片空白的記憶之中,重新建立一個新的原點。 逍遙遊。莊子逍遙。東海岸逍遙遊。不對。小虎隊逍遙遊。出來了。就像即將見到失聯多年的老朋友,我很興奮,很期待如今我這雙懂得寫歌,能辨認樂器的耳朵會得到何種刺激。 綿長音符彌補時空 音樂響起,鋪陳很陌生,很難想像這是一首我曾經很喜歡的歌。它聽起來像是一顆時光的蛋,合成器蠕動的電子音符是它穿梭空間的線條與姿態,厚實的低音不時在殼上敲出裂痕。我心裡有數,即將有怪獸拿著鞭炮從裡面衝出來。 00:17。嘹亮的喇叭聲奮力射出幾道耀眼的金光,遊行隊伍踏起步伐,不是穿軍服踏正步的那種,而是像個馬戲團,有人在飛,小丑拋球,大象咆嘯。 熱鬧非凡,洶湧的老日本funk貝斯。 意外意外,自從接受搖滾樂以後,我對於男孩團體的想像就是電跟俗,聽見這個我曾經最喜歡的男孩團體居然這麼「熱」,忽然感到很欣慰。 00:34。幾句歌詞讓我想起以前不解的困惑,輕輕鬆鬆撥個電話,電話要撥給誰?今天的我有些不一樣,為什麼會不一樣?我的夢想總在某個地方,那到底在哪裡?夢想又是什麼?如今這些事我都經歷了,只是我從來沒有很輕鬆地撥出電話,倒是偶爾會有「今天不太一樣」的錯覺。比起來,「夢想」那段顯得實際多了。 01:12。對了,我想起那時自己根本沒空去想我的灰姑娘的事情,因為我總是跟不上這段旋律的節奏(小節起音落在反拍上,至今聽起來也頗有挑戰性)。緊湊的合成器聽起來像支催人快跑的錶,八歲的我既緊張又懊惱,因為這一段唱不好的話,就沒辦法接上最過癮的副歌,於是我反覆按下倒轉快轉,一心要征服這個段落。 01:19。也許是一整個晚上,也許是半個小時,我成功了,搭上熱情而開闊的副歌旋律。 我在電腦前,對著拖著長長尾巴的旋律出了神,我一直很喜歡音符被拉長的感覺,天知道是逍遙遊建立了我對美的概念,還是那種遼闊是我的天性。綿長的音符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遊牧民族,聽見歌聲從遠方的山頭傳來,它彌補也突顯了時空的空白處。 我很感動,因為我找回了音樂在生命中爆炸的原點,因為我也可以大聲說出自己是聽搖滾樂長大的孩子。縱然小虎隊只是日本流行音樂工業的二手翻版,但那對一顆純真無知只聽見音樂的八歲小孩來說,並不重要。 我還不確定要怎麼解讀我的時代,但我似乎想起我是誰了。 殘響與延遲 1989年,台北,那是一段很安靜的時間,電腦與網路是個未被孵開的生命,最新的搖滾唱片、歐洲藝文電影,諸如此類的資訊只被極少數人掌握。像我的話,八歲,只知道世界是由一條馬路、學校,還有家組成的東西。 世界的規則很簡單,每天原路上學,原路回家,只要小心搭電梯上樓時不要轉頭,因為兩面牆上都掛著大鏡子,它們相映著我與電梯內部無限重疊的景象,像是殘響與延遲被開到最大的音源。對一個八歲的小孩,那是一種很渺小,很恐怖的暗示,好像盯著看的話,自己會不小心掉入其中一個世界,再也回不來。 家裡通常很安靜,大人不在的時候我會跟電視機玩耍,聽它通電時發出嗡嗡的磁波聲,我喜歡把它調到沒有畫面的AV1頻道,用聽覺辨認螢幕全黑的電視是關還是開。我曾經認為自己能聽見這些微小的改變,是件很厲害的事。 電視旁邊有一台音響,在它身上有很多轉鈕跟電線,東纏西繞有自己的生命,就像電梯裡的那兩面鏡子一樣,一樣危險。幾年後我將學會怎麼使用音響聽歌,並發現「搖滾樂」的存在,但那時音樂派對已經差不多要結束,風靡一時的搖滾英雄不是喝到爛醉不省人事,不然就是死了永遠不會醒來。 一如鏡子裡重疊的暗示:追求音樂(或生命)的我,將移動在時代的殘響與延遲之中,被無數重複主體的影子包圍,缺乏第一手的真實與刺激。 而最終我也會發現,那些我所失去的,都會再回到我身邊。 (本文收入大塊新書《你們你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