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茂

故事要從一個叫做「紅番」的流氓開始講起。

紅番幹過什麼壞事?他殺人。

大約四十年前,鳳梨社會三不五時會有封街活動,不但外面人車進不來,社區內的民眾也出不了門,整條街淨空,留給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專用。那時候我喜歡把臉貼在門上,從門縫裡看著街上兩方人馬彼此飛舞刀棍,並互相問候對方的媽媽和奶奶。

「流氓打架啦,有什麼好看?」

媽媽常常在打鬥最激烈的時刻,硬把我拉進屋裡,結束我觀賞武打實境秀的娛樂時間。

紅番不是鳳梨會社的流氓,但他知道這裡巷弄四通八達,人口五花十色,是很好的藏身之所,所以殺人之後躲了進來。

鳳梨會社是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名稱,當時日本人在這裡蓋了一間製造鳳梨罐頭的工廠,工廠拆除後,改建成現在的仁愛市場,以市場為中心,方圓百公尺內皆稱為「鳳梨會社」。

會社旁有一個憲兵隊,阿茂是當時的憲兵調查官,二十多歲,他奉命帶兵追查紅番。某日,一個可疑人物追入市場對面的巷內,卻讓他跑了,阿茂四處尋找,來到一戶人家門口,見屋內一對中年夫妻正在吃午餐,進去問道,

「有沒有看到可疑人物?」

那對中年夫婦說沒有,客氣地請阿茂留下來吃中飯,阿茂說,

「我在抓殺人犯,沒時間!」

之後那對中年夫婦經常邀請阿茂留下來泡茶或吃飯。幾度懷疑之後,阿茂解除心防,當了那戶人家的客人,男主人喚做山叔,是八掌派出所的義警,他知道抓犯人辛苦,因此每次看到阿茂,都會請他入內,當成休息站也好。

從陌生到熟悉,阿茂漸漸融入這個家庭,山叔自己有三男三女,留阿茂吃飯,也只不過多一副碗筷。每回阿茂下班時,都會滿臉幸福地跟同事說,

「我要回家吃飯了!」

山叔、山嬸好客,不只請阿茂吃飯,有時連他帶的兵都請,當時的阿兵哥多是離鄉背井的遊子,飯菜裡吃得到媽媽的味道,療癒了鄉愁。阿茂對山叔說,

「那些兵吃了嬸嬸煮的飯菜,都變乖了,現在很好帶!」

山叔、山嬸笑了。

有一回阿茂下班到夜總會聽歌,也許是受到旋律感動,他心血來潮,打電話給山叔,劈頭就說,

「爸,你要不要一起來聽歌?」

山叔愣了一下,說道,

「沒關係,你們聽就好。」

「爸?」現在是怎樣?阿茂喝醉酒嗎?山叔不解。

隔天阿茂又來山叔家裡吃飯,大家閒話家常,不談昨晚電話裡發生的事,吃到一半,阿茂放下碗筷,告白了:十五歲那年,他失去雙親,與哥哥不和,高中畢業後跑去考軍校,畢業後當憲兵軍官,因為脾氣暴躁,在高雄打人,被調到嘉義,認識了山叔、山嬸,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最後阿茂問山叔、山嬸,

「我可以叫你們爸爸、媽媽嗎?」

山叔說好,山嬸也是,夫婦倆忙著幫新兒子夾菜。

阿茂結婚的時候,山叔、山嬸是主婚人,山叔決定喜宴辦在自家巷子外的大馬路邊,他在向世人宣告,

「阿茂無父無母,但他現在是我們的兒子!」

自此以後,阿茂的脾氣改了,他不再打人,不再上夜總會,認真在工作上,因為績效優異,升官調到南投。

一次阿茂抓到大批煙毒,藥頭託當地議員送來兩罐茶葉,罐子下塞了一堆新台幣,半夜阿茂打電話回家,問山叔,

「爸爸,我該怎麼辦?」

山叔說,

「錢退回去,否則你會被抓去關!」

阿茂照著山叔的話去做。阿茂以前沒有爸爸,人生迷惑,但現在山叔填補了父親的角色,他像一座燈塔,指引阿茂方向,讓小船即使在黑夜裡行駛也不會迷航。

有一次阿茂把哥哥帶到山叔家裡,說明經過,阿茂的哥哥告訴山叔,

「伯父,我媽媽過世的時候,弟弟用力搥打靈桌,發誓『如果將來還能有爸爸、媽媽,一定會好好孝順他們!』,現在他如願以償了!」

又告訴阿茂,

「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哥哥,但你不能不認他們!」

阿茂幾年前從上校憲兵隊長的崗位上退休,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四十年前的那場次告白,每年春節都會包壓歲錢給山叔和山嬸,今年雖然年終獎金被減了,但他還是每人包12000元給兩位老人家。

這是法律上沒有,血緣上沒有,實質上卻有的親子關係,發生在鳳梨會社的小巷裡。

至於紅番,聽說後來死在江湖兄弟的刀下,可惜他無緣吃到山嬸煮的飯菜,否則那種媽媽的味道,說不定也能讓他浪子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