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仍仍：我最驕傲的事，就是能把老人家的聲音留下！

近年來，越來越多原住民族歌手發行族語專輯…… 為什麼？聽得懂族語的人那麼少，會有市場嗎？

今天要專訪的是當年靠一張《阿爆與 Brandy 創作專輯》拿下第 15 屆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獎」的「阿爆&Brandy」中，那位頂著爆炸頭， 外號「阿爆」的阿仍仍（Aljenljeng Tjatjaljuvy），經過了七年沉寂，也悄悄地在兩年前自籌資金，錄製首張族語專輯《東排灣三聲代》……

從流行歌壇的「阿爆」到族語傳唱的「阿仍仍」，到底有多少心路歷程？背後原因又是為何呢？

為了外婆遺願，開始發願錄製族語專輯

小編：為何會想唱族語專輯？

阿仍仍：主要是為了完成我外婆的遺願。

我外婆一直說她想要唱結婚的歌，因為排灣族結婚時，傳統上會唱一些結婚的歌謠，然後我外婆就說她想唱那結婚的歌，這樣等她以後人不在了，我們這些孫子結婚的時候，就可以放她錄的歌來聽。

因為很喜歡外婆，所以想要幫她完成心願，但後來才發現，原來我們排灣族的歌這麼美，有這麼多故事！
 
小編：以前怎麼沒想過要唱族語歌？

阿仍仍：可能因為從小就在都市生活，在高雄市長大，在都市求學生活很多年，當時整個學校大概就五個原住民，而排灣族就只有我一個。

小時候歧視還蠻嚴重的，一般來說，大家對原住民還是偏負面印象，覺得我們社會階級比較低，所以我媽媽也不太跟我們講族語，甚至如果講國語有口音，回家還會被糾正，怕被那邊的平地人看不起。不過如果是跟原住民的朋友講話就會比較放鬆，會 switch（轉換）成有原住民口音的國語（大笑）。

其實我媽媽後來很後悔。她現在有時候看到屏東像文樂部落那邊的小孩子，跟家人講族語都很流利，就會覺得很羨慕。
 
小編：後來又是怎麼開始學族語？怎麼回到原住民族文化的領域？

阿仍仍：我有一個比較幸運的地方是，我媽媽以前是部落的文化工作者，而且是很厲害的那一種，她在家都會一直唱一直唱，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因為覺得很好聽，所以會跟家人一起唱，然後順便學一點族語。

唱歌是我很重要的學族語方法。
 
2012 年的時候，我突然收到很多原住民相關的邀約，不管是歌唱還是電視節目方面，於是我開始更認識這個文化；我會遇到很多山上來的來賓，分享為什麼他們要做這麼辛苦的事情（編按：指文化傳承等）；我慢慢發現，「這個我以前怎麼不知道？」「這塊布怎麼這麼好看！」原來原住民的文化很美的！

歌曲背後的排灣文化

小編：可以介紹一下歌曲背後的文化意涵嗎？像那首〈Uwauwa 訂婚曲〉，是只有頭目公主結婚才能唱的？

阿仍仍：其實〈Uwauwa 訂婚曲〉沒有階級之分。專屬頭目家族的其實是〈Kaziyanan 頭目結婚曲〉這首歌，不過現在頭目越來越少，所以越來越少唱！（大笑）
 
我們排灣族唱歌，主要會有兩個人先用一段虛詞起音，然後大家會一起應和，所以我們常說排灣族的唱歌是一種對話。以〈Uwauwa 訂婚曲〉來說，是親友和新娘對話，這親友不一定是哪一方，主要看當天是男方的場還是女方的場，就像漢人結婚也會有雙方的場子一樣。

在「對話」時，其實是很即興地把詞填進去，而且一定是族語，不會族語的還不能唱。所以最後考驗的是每個唱歌的人族語即興創作的能力，看他們現場唱出來的字義優不優美。

我們排灣族很喜歡用比喻的方式：說話的時候，不會直接說出；我會講別的東西，但其實我是在講你。

唱歌也一樣，不可以直接把你想要唱的意思用表面的字義唱出來，否則老人家會覺得你這個人沒什麼涵養。例如要讚美，你就要用虛詞唱出讚美的含意，那這時候一個人唱歌時，情感、情緒表達控制的功力就很重要。

虛詞是沒有意思的詞，但很奇怪，會唱的人，就是可以光用虛詞唱就讓聽的人聽出他要表達的意思，甚至連漢人朋友都聽得出來！

傳承之間，不脫古調的精神

小編： 專輯裡兩張 CD《傳》和《承》的差別為何？

阿仍仍：第一片《傳》，主要是我 vuvu（外婆）的聲音，把她教我們唱的過程錄下來，包含她用族語解釋歌的涵意、教我們發音、呼氣；彷彿老人家在你面前教你，會很有臨場感，是一張很純樸，很純淨的收音記錄，我自己比較喜歡這一張。

《承》主要是我媽媽和我的聲音或對唱，例如有一首歌教我們要放輕鬆，媽媽就會教我唱的時候要像鳥一樣輕鬆清亮，像風一樣柔和。一般人可能會比較喜歡《承》這張，因為它有編曲過。

編曲絕對不是隨便編； 編完之後，我們都一定會拿給部落的人聽過，他們覺得可以接受才 ok，例如它不能像流行音樂一樣太吵等等，這就是做流行音樂和做古調的不同。
 
編曲的大原則就是在不違背傳統的調性下，去嘗試做一些改變。

不是每個人都到過大武山，不是每個人都到過部落（編按：指不是每位聽眾都能直接習慣外婆古調的唱法），於是編曲就可以幫助一般人更快去欣賞古調。

我媽媽形容，我外婆的聲音，真的就是大武山上下來的聲音，連我媽媽都唱不出那種感覺！

這就是流行音樂和古調的不一樣：流行音樂只要一直唱、一直唱，重複練習，就會有一定水準；但唱古調，一直唱一直唱還沒有用，你必須要回到（部落）那邊生活，唱的歌才會有那邊的味道。

像 Sangpuy 和桑梅娟（註 2）他們從小在部落長大，唱出來的古調就很有味道；那我現在學唱古調，只能努力把音咬準，把字咬準，因為從小就不在部落長大，這是我覺得比較可惜的地方。
 
小編：來自大武山的聲音？Vuvu 這樣古調的唱法是怎麼唱的？

阿仍仍：最困難的，就是換氣的部分！

Vuvu 說，古調的換氣「要像小偷一樣換氣」。意思是說，其實她已經換氣好了，但我們聽的人感覺她一直在唱，好像沒換過氣；這技巧老人家都會，他們那時候唱歌都這樣唱，就像排灣族的鼻笛一樣；老人家吹鼻笛也有一套循環呼吸法，可以讓鼻笛的聲音不斷。

我為 vuvu 收音的時候，她已經 80 歲，有氣喘，已經是她體力沒那麼好的時候，氣已經沒有那麼長，但我還是覺得她好厲害！可是後來還沒錄完，vuvu 就走了……

《傳》最後一首歌〈vuvu 來不及教完的一首歌〉，本來沒有要收進來，因為錄音的時候遇到困難…… 她後來有一陣子比較不舒服，一直掛急診，最後第二次去錄音的時候，一些部分都沒有辦法錄得很完整。

後來她住院，感染了肺結核；最後那三個月，我們就是輪班照顧她，也為她打很多抗生素，但她後來還是走了。但在走之前，就是盡量錄就對了。

我最驕傲的事，就是能把老人家的聲音留下！
 
族人藉由合唱來凝聚對家的愛

小編：學唱古調，要回部落學，那麼你現在有比較常回部落嗎？

阿仍仍：我現在比較喜歡回家，近幾年非常愛回家，有真正回到屬於自己家的體認。
 
而做古調傳唱最意外的收穫是，你會看到文化流失這件事真的是一個事實！和家人一起和聲的時候，會發現我已經不會唱古調了，而比我年紀小的就更不會唱了。

於是為了這首歌，逼著他們學羅馬拼音；因為有唱歌，所以大家會回家，所以感情又有了連結，因為歌聲而串連在一起，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

我們錄音都要奔波到高雄市錄音，大家請假的請假，最高記錄是 13 個人一起合音。我們都是為了外婆，因為她的孫子大多是單親家庭，都是 vuvu 一手帶大，vuvu 等於大家的媽媽。
 
對於我們這種都市原住民來說，跟家人交談，真的是一種很好的文化傳承方式。你在交談、在問的時候，老人家都一定會回你；雖然他們會被問到很煩，但其實他們心裡很高興。
 

想記錄，就開始做吧

小編：對於歌迷或族人來說，妳有希望傳達的想法嗎？

阿仍仍：希望讓人感受到家的溫暖，家人的溫暖。

因為現在大家都跟家人比較疏離，而我們排灣族的唱歌方式就是跟家人一起唱歌 ── 和家人一起唱歌，你就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

像我這次故意把專輯設計成以前山地卡帶風真的很酷，我這輩子應該很少有機會可以這樣做，這就是為了要貼近部落，要讓部落的人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是原住民的專輯！」
 

像我這樣的都市原住民，越來越不了解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歌、我們的語言…… 沒關係嘛！就當成我們在學英文，學英文歌，你想唱你就唱！只要一開口唱，就是一種學習！

我喜歡我的外婆，所以想出專輯把她的聲音留下；我希望透過這樣的循環，讓和我同輩的年輕人也可以藉由這樣的方式，去認識我們的文化：例如你喜歡你的阿公，你就去學雕刻，老人家就會慢慢教你。他們真的懂好多喔！
 
想記錄，就開始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