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翔談《KANO》(上):歷史沒有對錯,人的情感才最重要



《KANO》電影上映兩週票房已破億!這部敘述發生在日治時期的台灣棒球故事,引起了很多朋友對於故事架構的討論。於是我們在電影上映前為大家訪問了《KANO》的賽德克族電影導演 Umin Boya(漢名:馬志翔),為影迷當面詢問了許許多多的疑問。

小編:談到您的原住民身分,我記得您是賽德克族和撒奇萊雅族的小孩?

Umin:我的外公是撒奇萊雅族,外婆是阿美族,我爸爸那邊則是花蓮縣卓溪鄉立山村山里部落(Mdudux)的賽德克族都達群(註),從小在那邊長大,但我國小就下山。

小編:為何會從事演藝工作到後來開始執導?

Umin:我一開始會演戲其實也只是為了賺錢。一次機會,學長介紹我一份模特兒走秀的工作,於是我就開始走秀、拍廣告。我的啟蒙老師王小棣老師就是在那時候找上我,拍了第一部戲《大醫院小醫生》,慢慢演出興趣。

我曾在一部戲裡演一位很不認同自己的原住民大學生,剛好跟我當時情況一樣,很不認同自己的血液,但在戲裡面必須陪著一位女孩子回到自己家鄉去尋根;在尋根的過程中,我的心裡開始有了化學變化。

因為我念書的時候曾被歧視,所以一直都不是很認同自己。但在演過那部戲之後,我開始會想說,是不是該重新認識自己?

於是我開始大量閱讀原住民文學、創作、歌曲,甚至於沒事就跑部落,感受一下山,感受一下海,跟老人家聊天。

那時候我差不多是大二、大三,然後在跑部落的過程中,就會開始發現很多我當時自以為是一個「文明人」所看到的問題。

你說那些部落看到的現象不是問題嗎?其實也是問題。

當原、漢兩個文化碰撞在一起,小的會被大的吃掉,更可怕的是被融合,但更可怕的是原住民無法適應外來文化。不適應就會造就很多所謂的家庭問題、教育問題、社會問題。這些問題若不去解決他,就會在角落發爛、腐臭。

當時我那麼年輕,才剛找到自我認同,開始民族意識覺醒的時候,一開始有很強烈的喜悅感:「喔,原來當一個原住民這麼厲害!原來我的祖先這麼厲害!」在我應該要驕傲的時候,卻發現部落有這麼多問題,覺得痛苦就會想要解決它們。

但該怎麼解決?我不會拿筆,不會唱歌,也不會搞政治,該怎麼解決這些問題?

那我來說故事好了!

於是我開始大量地創作、寫劇本,也不知道能不能拍 。那段最憤青的時間,是我最大量創作的時候。

小編:在跑部落、大量創作的過程中,有什麼令你印象深刻的故事嗎?

Umin:我記得一年春節過後,好像是花蓮的太平部落,我知道那邊很漂亮,有山谷、有溪,就想去看看那邊的人,看看那邊的老人家。

在我騎車回市區吃麵的時候,經過一個學校,當時有兩個小朋友應該是兄弟,坐在旁邊,於是我就過去跟他們聊聊。年輕的弟弟看起來很皮,我先問他:「弟弟,你在那邊幹嘛?」「沒有,我們在等爸爸......」

結果弟弟還沒講完,他哥哥就「啪」一聲打下去,說:「再講我揍你!」

「喔,你那麼兇喔!」我跟哥哥說。我看到哥哥很憤怒的眼神,說:「好啦,不要那麼生氣,趕快去上課。」

回到城鎮的時候,我在想,這兩個小鬼為何上課時間還在外面,還背著書包?他們是不是在等誰?弟弟說在等爸爸,但我想,會不會是過年的時候,爸爸沒有回來?爸爸回不回來,跟上不上課有什麼關係呢?是不是沒繳學費,孩子們不敢進去學校上課?

於是我就從這個點出發,創作出一個劇本,後來變成我執導的第二部《說好不准哭》。

那段在部落跑來跑去的時光,確實是我大量吸取養分的時間 ─對我來說,部落就是奶與蜜之地!我這次被《KANO》炸了三年,結束之後真的很想再去流浪半年,再一次到部落到處跑。

我常常跟在都市念書的晚輩說 如果說現代文明是黑色,部落是白色,那我們這些在都市的原住民是灰色的,這些灰色的人要承擔一個責任,就是擔任溝通橋樑的角色。你不可能完全變白,也不可能完全變成黑,你就是灰色。

不過灰色不可憐,有不同的觀點,看過不同的東西;就像撒古流(排灣族)說:「我學你們的語言,認識你們,再去保護我。」



小編:為何會想拍《KANO》?

Umin:2008 年左右,魏導在準備拍攝《賽德克‧巴萊》前,閱讀文獻時看到了1931 年(霧社事件隔年)嘉農打進日本夏季甲子園的故事。
 
他們當時一心一意所求的不是贏球,而是不能輸,不要放棄。明明打到冠亞軍,明明知道會輸,他們還是堅持到底,最後輸了比數,卻贏得了心裡自我認同的價值。更令人感動的,是贏得敵對球迷的喝采與歡呼!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棒的故事。

小編:身為原住民導演,拍這部電影,是不是有多了一些包袱?

Umin:我覺得沒有包袱,純粹就是拍一個棒球電影 ─這不是為閩南人而拍的棒球電影,不是為客家人而拍的棒球電影,不是為原住民而拍的棒球電影,更不是為日本人而拍的棒球電影。

我在拍的是日治時期當時台灣人的一部棒球電影!

當碰觸到歷史題材的時候,我的解釋是:沒有真的好人、壞人之分。很多時候都是在那個大環境底下,逼人家做抉擇。

說到日本人,我拿《賽德克‧巴萊》裡的小島源治來講好了,我問你,當你全家被殺的時候,你會不會有仇恨?

鐵木‧瓦歷斯,有誰可以告訴我他是真正的好人,有誰可以告訴我他是真正的壞人?他不就是站在他的位置,被他的環境所逼,必須要做出他的決定?我們講到歷史,因為日本人,因為自己想要執行 Gaya,鐵木‧瓦歷斯看起來是站在日本人這邊,實際上他是必須要保護自己族人不被日本人殺害。

歷史結果只有告訴我們,他為了幫日本人殺莫那‧魯道而戰死在沙場上,但歷史不會告訴我們,他的心情曲折是什麼?

回到《KANO》,為何要寫拍這部戲?我剛剛講到,對於日治時代,我們大部分所遇到、看到的,都是不好的、無奈的、仇恨的 ─那,有沒有好的?

以我自己為例,我從小的感受是,我的外公和媽媽都很不喜歡日本人,因為外公以前被抓去當日本兵;但是我的爺爺,在日本人離開後,很想念日本人,很喜歡講日語,常常叫我們這些晚輩摔角給他看。是不是因為我爺爺曾受過日本教育,因此會很懷念日本人?

所以,拿掉政治來講,回到人身上,其實人的情感,才是我們真正想要探討的東西。

註:賽德克族依照方言別可分為三個群
•德路固(Seejiq Truku)
•德固達雅(Seediq Tgdaya)
•都達(Sediq To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