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

她的生活令人羨慕，兩個兒子都當醫生，一個女兒當護士，另一個女兒嫁為人婦。雖然丈夫早逝，但她有兒子、有女兒、有內孫、有外孫，盡皆孝順，生活無虞，還有什麼不美滿的事？

但在自己眼中，她的生命有一個缺口，除非找到那個人，缺口才能補滿。

認識那個人是四十年前的事，當年二十幾歲的她帶著一只皮箱，旁邊跟著兩個才五、六歲的小孩，手上牽著一個剛會走路的男生，背上還背著一個連講話都還不會的女嬰，在雲林縣斗六的街道上，她挨家挨戶小心翼翼地問，

「請問有沒有要請人？」

所有的答案都是「沒有！」

最後她換了更卑微的問法，

「請問有沒有開水，借一碗，我女兒…已經哭到快沒有聲音了…….。」

她指的女兒是背上那個，小孩哭，會帶動心跳，一路走來，女兒哭聲越來越小，心跳也越來越弱。

來到一家理容院門口，女嬰已經哭到完全沒有聲音，女人急急推開大門，

「請問……」

話還沒講完，已經哽咽失聲。裡面出來一名女子，是店內的老闆娘，手上端著一碗飯，圓圓的碗裡，盛著一些菜餚，老闆娘沒注意到女人背上的嬰孩，卻看到她的大女兒，說道，

「好漂亮的女生，來，阿姨請你吃東西！」

從碗裡夾了一塊豬肉，塞到那女孩嘴裡，女孩咀嚼三兩下速速吞了，老闆娘驚覺這家人應該很久沒有吃東西了。

引入店內，裡面幾位小姐個人拿著自己的飯碗，隨意吃著。老闆娘叫店裡小姐到廚房拿碗打飯夾菜，讓那可憐的母子五人先吃飽再說。

吃飽飯，女子說道，丈夫過世後，她帶著四個小孩從花蓮坐車到雲林謀生，希望老闆娘可以讓留她下來工作，她不會理髮，但可以幫忙洗毛巾、掃地。老闆娘答應給她工作，但條件是小孩不能留在店內，因為這是一家理容院，有小孩，客人會嫌。

她在附近租了一間廉價的房子，四個小孩白天留在租屋處，讓小孩照顧小小孩，她則在店內打雜，雖然所領的薪水很少，但她已經很感激。

漸漸地，她學會了剪頭髮，一段時間後，她存夠了錢，自己出去開店，怕搶到老闆娘的生意，她開得很遠，靠著一手剪髮的技藝，漸漸把四個小孩養大。

再去找老闆娘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鄰居說老闆娘店收起來，已經嫁到嘉義去了，她悵然若失，來不及說一聲謝謝，老闆娘就離開了。

她的兩個兒子後來都拿公費讀醫學院，畢業後當醫生，一個女兒嫁作人婦，那個當年差一點渴死在她背上的女嬰，也已經當了護士。人說她苦過來了，兒女們都有成就，又很孝順，現在好命了。但她卻覺得自己的生命裡有個缺口，就是那個老闆娘，她一定要找到這個恩人，好好報答。

人勸道，

「人生際遇就是這樣，老闆娘以前幫過你，你現在去幫助別人，不是一樣嗎？」

她含著眼淚說道，

「你不知道，當年丈夫過世，婆婆準備把小孩送人，把我賣到妓女戶，我是帶著小孩從花蓮逃出來的，如果沒有老闆娘，我們今天能有這個家嗎？」

這故事是里內一位大姊兩個月前告訴我的，故事裡面人物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有一天，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大姊說道，

「里長，老實跟你說，我就是當年的那個老闆娘，如果斗六那邊有個叫『阿秋』的女人到你這邊打聽我的消息，就說我已經搬家了！」

了解，要我說謊就對了。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大姊不跟阿秋見面？她只不過想答謝而已啊！那大姊說道，

「阿秋有今天，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當年我只不過給她一碗飯吃而已，她卻記到現在，唉！事情圓滿就好，何必什麼事都記得那麼清楚？多累啊！」

兩個都已經超過六十幾歲的女人，到現在還在玩躲貓貓。

如果有一天阿秋真的從斗六來找我打聽那老闆娘的消息，我要怎麼辦？說實話，可以讓阿秋補滿生命的缺口，獲得圓滿；但說謊話，卻才是當年那位老闆娘心中的圓滿。

到底要怎麼辦？我看丟銅板決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