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

我不喜歡寫公務員，因為從當學生到當記者，我總覺得公務員的生活一板一眼，沒什麼梗，怎麼看都像「官樣文章」，無感。

例如最近嘉義市舉辦的「特優里長、績優民政人員、績優鄰長暨101年調解績優獎勵人員」表揚大會，整個嘉義市文化中心的禮堂擠得滿滿都是人，司儀一一唱名請得獎人上台，接受市長黃敏惠頒發的獎狀，並合影留念。這是市府的年度大事，讓長期在基層奉獻的人獲得肯定，自然是好事，但對一個寫作的人來講，這樣的大團拜還真不容易挑出東西來寫。

除非是經過長期且近身的觀察。

今年的得獎人當中，有一位喚做「阿舜」的里幹事，雲林縣水林鄉人，開車上下班，到嘉義市為民眾服務，油料不算，每天花在通勤的時間，大約就要兩小時，但他體力好，沒差。阿舜是單純的鄉下人，勤勞樸實，里民的相關福利，他積極爭取，社區有幾個獨居老人，他清楚得很，連里內有幾根水銀燈，他都瞭如指掌。

阿舜里內有一位老榮民兩年前過世，留下年紀小他五十歲的妻子和兩個小孩，三人都智障。依照規定，老榮民過世後，遺孀可以領到半俸，外加母子女三人都領有身心障礙生活津貼，生活應該過得去，但問題是，他們怎麼管理錢？

這三名母子會花錢，但是不會管錢，他們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三葉扁舟，沒有方向感，只能順著浪花漂流，某些貪婪親友千方百計，虎視眈眈，國家給母子三人的基本生活照顧，隨時可能被人用奸計奪走。

那智障的母親喚做「阿花」，她知道牆上掛的是鐘，但看不懂是幾點鐘，她認識很多人，但不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這原本都不關里幹事的業務，但阿舜跳出來，幫阿花和她的兩個剛成年的小孩管錢，怕她和小孩一次花光，阿舜規定他們每個星期他的辦公室領取當週的生活費。

謠言四起，說里幹事憑什麼控制人家的財產？阿舜承受極大的壓力。

社工介入，送交法院處理，法官審閱阿舜提交的帳冊資料，清楚完整，最後裁定還是由他管理阿花一家的生活開支。這年頭，願意管這種事的人已經不多了，何況是一個公務人員？

阿花的兩個小孩簽字領錢，沒有問題，但阿花不會寫字，每次領完錢，她都按捺指紋為證，有時候太過用力，指紋像一團紅紅的小火球，什麼也看不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阿舜決定教她寫字。

四十多年來阿花第一次拿筆，不知是跟紙有仇，還是對筆有恨，她總是非常用力，結果不是紙破就是筆斷，天知道她寫一筆畫比走一里路還難，阿舜只好不斷更換紙筆，讓她繼續在艱困的人生路上學習最基本的技術。

里幹事變成特教班老師，千辛萬苦，終於阿花學會拿筆，但阿舜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怎樣教一個中年女子寫她人生的第一個字。他靈光一閃，網路上不是有教材嗎？趕緊上網列印下來。每個星期，區公所旁的八掌聯合里辦公處變成特教班教室，在阿舜的指導下，阿花順著虛線一畫一畫慢慢練習。

每次阿花從家裡往西邊走去，人就問她，

「你去哪裡？」

「聯合里辦公處！」

「去幹嘛？」

「阿舜要教我寫字！」

如此這般，當阿花可以獨力、不用臨摹、不看範本地寫出自己的姓氏時，已經是半年後的事。大功告成，阿花可以在領錢時，親筆簽下自己的姓氏，終於讓那些喜歡無事生非的人閉嘴了。

表揚大會上，嘉義市長黃敏惠頒給阿舜一張績優民政人員獎狀，那獎狀非常一般，影印店一個上午就可以印出幾百張，但阿舜的那張獎狀，有很不一樣的意義，那是一個鄉下孩子腳踏實地、任勞任怨的服務精神。

里幹事是中華民國最基層的公務員，但阿舜的表現令人有感，這就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