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黑暗的一天,最溫暖的午后

出門前連續接到幾通來自不同媒體的電話,有的要問我對總統監聽立法院院長關說案的看法,有的邀我上節目談兩大黨的黨主席針對服貿問題展開正式辯論,還有的是希望我對日本前首相菅直人訪問台灣宣揚反核的看法。平時這種電話並不多,可見得這是很不尋常的一天。

媒體用台灣民主憲政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來形容「這一天」。說來也真巧,昨天晚上才和兒子一起看了三集美國連續劇「紙牌屋」(House of cards),講的正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國會多數黨領袖和性格軟弱的年輕總統鬥爭的故事。剛發生在臺灣的荒謬事情,正像連續劇才會有的劇情,我竟然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為記者是在說昨天晚上的連續劇。我正要出門去醫院探訪一個老朋友,我真沒有心情談這些。

這是個大晴天,陽光曬在身上熱燙燙的。我坐上了一輛守候在門口的計程車,說了醫院的名字後,一頭銀髮的司機態度相當和善,甚至愉快。不久他便打了通電話給他的朋友,告訴朋友說,他終於有時間去探望對方了,說他現在正載著客人要去那家醫院。「哦?你的朋友也住在那家醫院嗎?」我問他,他說不是,他的朋友是在那裡排班的司機,他們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事。他說:「他最近心臟衰竭住院又出院,一直想去探望他,但總是因為載客到遠處而作罷。」銀髪司機聊起他們之間的故事。

年輕時他們在同一家車行工作,這個朋友是車隊的隊長,也擔任督導司機的工作,因為個性耿介,凡事依法執行,得罪了不少同事。最後他們倆人相約離開這家車行,各自加入不同的車行。這二十多年來,兩人一直保持連繫。「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只能再做個兩三年吧?」銀髪司機輕輕的笑著,不像是慨嘆,而是接受事實的坦然。

我在醫院待了大約一小時,當我從山上緩緩的走下來時,看到花園的木造亭子裏有兩個人正專心的下著圍棋,我一眼認出那個剛剛才載我上山的銀髮司機,他的手在棋盒內不停的抓著白色棋子,發出了不安焦躁的聲音,因為黑棋正一步步將白棋困在角落。拿著黑棋的人,有著一頭染黑後又褪了色的頭髮,從臉龎上深陷的皺紋看來,應該比銀髮司機的年紀還大些,同樣都是戰後嬰兒潮的團塊世代吧。雖然都說這個世代的人成長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工作創業和累積財富的機會比其他世代都多,但是有更多在社會底層辛苦掙扎的人,到了該退休的年齡還得拼命工作。

望著這兩個難得相見的老朋友,在四棵高大的臺灣梭羅樹下專心的下著圍棋,我忽然有種莫名的感動,於是興起了一個念頭,暫時留在木造亭子裏看看書、拍拍照,寫點東西。等這兩個老朋友下完這盤棋之後,問他們誰可以載我下山到另一個地點。

暖暖的秋風吹進木造亭裡,讓人容易有種寵辱皆忘的錯覺。我欣賞著花園裏那四棵珍貴的台灣梭羅樹。這種原產於台灣中南的原生種植物因為生長在中低海拔,因為人類不斷的開發,使得數量銳減到成為稀有樹種。它們極具韌性,耐風也耐旱,具有深根性,可以增加土壤的貯水量。清明時節開了滿樹白花,引來千萬隻蜜蜂和蝴蝶。它們經過常期和其它生物的共同演化,和生態系中的其他生物共存共榮。

怎樣的環境生出怎樣的植物,怎樣的社會培養出怎樣的人民,雖然我們對台灣的民主政治失望,但是我們對人民卻充滿了希望。如果不是因為堅韌耐苦的民族性,台灣人怎麼可能從一次又一次從被出賣背叛和被欺壓中,運用智慧創造了自己獨特的社會和值得驕傲的歷史?

或許這真的是台灣民主憲政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但是我卻擁有一個溫暖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