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何處傳來駝鈴聲–黃沙吹老了歲月,卻吹不老我的思念

敦煌
敦煌

文╲攝影 林少雯

絲路,去過兩次了,前後相隔近二十年。二十年間兩次閱讀《大唐西域記》,那十餘萬字的著作,讓我更細緻的回顧絲路,穿越絲路,走進絲路的靈魂和歷史裡去。

二十年歲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絲路的黃土、飛砂、駱駝刺、長城遺址、維吾爾人鮮豔的衣飾、曼妙的舞姿和市集,總在夢中縈繞。最讓人魂牽夢繫的是絲路上那些曾經繁麗的古國文明和玄奘西行求法所記錄下來的風土、民俗、民情、物產、人物、政治、經濟、文化、佛教聖址……等,雖已被黃沙煙沒渺不可尋,但是《大唐西域記》書中,那本該屬於文學的遊記,卻在歷史學、文化學、社會學、哲學、宗教學方面具有難以替代的學術價值,讓我鑽研,讓我牽腸掛肚;一千四百年前玄奘法師經歷的絲路風情已灰飛煙滅,二十年前的絲路情懷卻讓我在二十年後再履斯土,黃土、飛砂、駱駝刺依舊在,在煙塵和如洗的碧空中,我想起玄奘大法師,七世紀時的絲路風情浮上心頭,黃土飛沙中的火焰山和高昌古國也隨之鮮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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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眼盡是黃沙,蒸騰出彎曲透明的熱氣流裡,浮現出輝煌的殿宇樓閣和佛窟,是海市蜃樓?是眼花了麼?是樓蘭?是高昌?是交河?是柏孜克裏克千佛洞?甩甩頭,眨眨眼,什麼都不是,眼前只是一片無盡的黃沙。

我的腳步輕輕踩過炙熱的黃沙,留下一個個腳印,這曾經是玄奘法師踩過的那一片沙嗎?是法師衣角掃過的那片塵嗎?他捆著綁腿穿著羅漢鞋的腳,曾深深陷進沙土裡嗎?歷史裡的玄奘法師和西遊記裡的唐僧,是同一個人?喔!當然不是。那走過五萬公里西行求法,熟讀佛教經典,與印度人滔滔雄辯,回國時帶回520夾、657部大小乘經律論的大師,和被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簇擁著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往西天取經的唐僧,當然不一樣。唐僧是吳承恩創作的,屬於文學的、小說的傳奇的人物,藉由書中人物和經歷的磨難故事寫出人性的貪嗔癡。雖然一樣精彩,卻是不同領域的呈現。

唐貞觀三年(西元629),玄奘法師孤身踏上西行之路,沿著絲路向印度前進,經過今日的新疆、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區,於貞觀五年抵達當時的印度佛學中心那爛陀寺,該寺是當時全印度的文化中心。貞觀十七年春,玄奘法師取道今巴基斯坦北上,經阿富汗,翻越帕米爾高原,沿塔里木盆地南線回國。兩年後貞觀十九年正月25日返抵長安。玄奘法師此行,歷時18年,是一次艱苦萬難又危機重重,置死生於度外的冒險行程。

求法,一心求法,讓玄奘法師變得堅強偉大,成為巨人,影響佛教在中國的發展,這一切來自於絲路,那是起點。一條絲路,成就的不僅是玄奘,還有許許多多人。絲路,它不僅是一條路,它是文化和經濟交流的命脈,它是歷史,是中華文化的魂魄。

當我第一次踏上絲路,看到無盡的黃沙滾滾,行過天山腳下,見到敦煌,親近月牙泉,並騎上駱駝,在一望無盡的沙上行走,我的淚忍不住撲簌簌流下。這就是絲路嗎?我真的來到了絲路!在內心的經度上,我覺得我回到沙漠的家,這裡如此熟悉。在內心的緯度上,我的靈魂回到了歷史地理和文化的深處。中學地理和歷史課本上熟悉的地名人名,結合課外閱讀的故事,在此會合成為真實的畫面,讓我的心浸沉到絲路的內裡,我見到玄奘大師踽踽獨行於沙漠中的影像,如此歷歷在目。在圓滾的落日和黃沙中,我看到商賈騎在駱駝上絡繹不絕,也看到征騎揚起塵土,在馬鳴聲中征人意氣風發揮動大旗勇往直前。

我的心,跟隨著虛幻的故事人物和真實的絲路躍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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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火燄山,唐僧師徒、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立刻跳脫出腦海,化為艷陽燒烤黃沙,炙熱難當的熱浪,考驗著唐僧如何運用智慧度過天候和妖魔的考驗。

坐在熱得燙人的沙上,體驗著唐僧師徒度過火焰山的感受。遠處銅鑄的唐僧師徒、鐵扇公主和牛魔王的雕像,被燒烤得更加炙熱,他們會融成鐵水沉於沙中?永恆不朽的凝結西遊記的神話傳說?不需要,因為古典文學西遊記裡的每個字,都已植入中華兒女的血液中,成了DNA。

來到柏孜克裏克千佛洞,這絲路上重要的佛教遺址,見到保存良好的壁上佛像,不免想起開鑿佛洞的第九代高昌王麴文泰。

高昌國已在歷史中消亡,但是它的文化和故事被保留在絲路的記憶哩,也存在《大唐西域記》中。我總是隨著玄奘法師的腳步穿越沙漠去尋找,走進《大慈恩寺玄奘三藏法師傳》中所記載的路線才不會在沙漠中迷路。因為當年在沙漠中,法師幾度迷途,甚至失去他賴以維生的的水囊。他無助的露宿沙漠,昏迷了五天四夜,夢到一位身高數丈的大神指引,要他起身趕路。「行可十里,馬忽異路,制之不迴。經數里,忽見青草數畝,下馬恣食;去草十步,欲迴轉,又到一池水,甘澄鏡澈,下而就飲,身命重全,人馬俱得蘇息,更經兩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法師進入伊吾,再到高昌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經歷,正是法師當時的寫照。在高昌,法師譜下一段殊勝的因緣和膾炙人口的故事,令後世津津樂道。

當時高昌國盛行佛教,高昌王麴文泰潛心向佛,除了抄寫經典弘揚佛法,並造寺和開鑿佛窟,柏孜克裏克千佛洞就是那時開始興修。

玄奘法師到達高時昌,已是深更半夜,麴文泰親自舉火燭迎接法師入宮。法師在高昌停留十數日欲離去時,王日:「自承法師名,身心歡喜,手舞足蹈,擬師至止,受弟子供養,以終一身;令一國人,皆為師弟子,望師講授。僧徒雖少,亦有數千,並使執經,充師聽眾;伏願察納微心,不以西遊為念。」但不論高昌王如何挽留,待法師親如手足,尊為國師,增加供養,法師仍去意甚堅,並絕食抗議,「於是端坐,水漿不涉於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覺法師氣息漸惙,深生愧懼,乃稽首禮謝云『任法師西行,乞垂早食。』」王母張太妃於是與法師義結母子,與高昌王成為兄弟,並期約求法回程時經高昌國講經及接受供養三年。十八年後玄奘法師尋陸路回國,就是為了履行此約,可惜當時高昌已被唐所滅,法師悵然而返。但法師在高昌國與高昌王麴文泰之間的情誼,為西行求法路上添了一段佳話。

吐魯番盆地內,是中國地勢最低之地,位於天山山脈與塔克拉瑪干沙漠之間。吐魯番為突厥語,其意為「富庶豐饒之地」。此地是東西方文化和宗教錯綜交織與相互融合之地,新疆歷史博物館收藏的西漢到唐代,即絲綢之路昌盛的一千多年之間的文物,80%以上出自吐魯番。古絲路遺存的古城、石窟寺、烽燧、墓葬、岩畫等多達200餘處,單在吐魯番,就曾有24種文字,是絲路沿線發現文字最多的地方。這個全國地勢最低之地,是文化的搖籃,曾經存在著高度的文明。

西域,中華文化中獨特的一支,是自然生態環境與綠洲文明的典型代表。它擁有吐魯番的沙漠、綠洲,天山終年不化的積雪,天山腳下森林豐美的草場,成群的牛羊,盛產的葡萄、甜瓜,加上艾丁湖、葡萄溝、火焰山、坎兒井、魔鬼城、庫姆塔格沙漠,等這美好而眾多的自然和人文景觀,是成就西域文化的基石。而高昌故城,在吐魯番以東40里處,火燄山以南,愛丁湖北岸,海拔50米,是西域最大的古城遺址。《魏書》中記載:「地勢高敞,人庶昌盛。」故名「高昌」。那曾是西域最大的國際商會、宗教中心、以及亞洲最大的印刷中心之一的千年都城,位於盆地平原中央,當時水源充足,城牆堅固,城高壕深,易守難攻,自古以來就是西域的軍事重鎮。麴氏高昌時期,宮城建築甚至與隋唐時長安城的佈局相似。

坐在火焰山的熱沙上,感受著不斷遞增的溫度。火焰山維吾爾語稱之為「克孜勒塔格」,意即「紅山」。果真這滿眼的紅色砂礫岩,似火般燃燒著,舉目重山禿嶺,寸草不生,熱浪蒸騰。想像山外有山,樓外有樓的有綠洲高昌國,曾經存在過,想像高昌故城當年的繁盛和如今的斷垣殘壁,怎不令人傷神落淚。這不也印證無常的迅速到來,常令人措手不及。當年玄奘大師相隔十八年後,回程經過高倉,那曾經存在的王國,已經不在了,可以想像法師的震撼。十八年,在時空中,連一剎那都算不上,但是許多事,許多人,許多歷史,在十八年間變得不一樣了。宇宙物換星移,人間轉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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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吐魯番,不是沒有原因。這神奇的盆地,還有另一處讓中國人感到驕傲的遺址,就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也保存最好的生土建築城市—交河故城。

風像歲月一樣,帶走沙漠中許多景物,讓這裡只剩下廢墟,這唐朝時期遺留的建築群,是車師前國的都城。交河古城建城於距今約2300年間的秦漢之前。古城,在綠洲的時代,地形宛若柳葉,四面環水,是一座河心洲。南北長約1650米,東西最寬約300米,位於吐魯番盆地以西十公里的雅兒乃孜溝三十米高的懸崖平台上。這高地城市,地勢險要,可南瞰鹽山,北控交河。這美麗富庶的城市,在十四世紀毀於戰火,給人間留下無盡的美好回憶。

兩度漫步古城,在遺址中沿著貫穿古城的主軸線,慢慢地觀察東西兩邊的建築群,辨認何處是官署區,哪裡是院落區。西區和城區北邊寺院區,至今還存在著50餘座遺址,可見到小至1平方米及大至佔地5200平方米,東西寬59米,南北長88米的寺院建築。城的北方,一片空地上有101座佛塔,由小方塔所組成,每25座一組,共有四組,中間有一座大方塔。從寺院區的規模看來,可以想像佛寺建築的宏偉和氣勢非凡,可見古城中人篤信佛教。佛教寺院上殘存有壁畫,據說還曾出土高僧舍利子,聞名於世。可見交河故城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佛城。

當車子逐漸遠離交河,我頻頻回頭致意,這令人感動的城市,這曾經的美麗綠洲,這世界上最完美的廢墟,這中華文化美好一頁,這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古老城市,將永存我心。

何時再履絲路?再踏斯土?人生苦短,黃沙吹老了歲月,卻吹不老我的思念,或許該及早計畫下一次的絲路行。因為午夜夢迴,絲路總在親切召喚。夢中駝鈴聲聲響起,引著我飛越千里荒漠和和萬里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