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大雪南京行

文/攝影 鄭秋琪

2018年冬天,綠皮火車抵達南京站時,正值城市下班人潮,我們下車,盲隨人流穿越地下甬道,擠向南京地鐵站。車廂內人挨著人,我們兩個女人,一老一少,大雪天推拉笨重行李箱,初來乍到的好奇與徬徨盡寫臉上,但車廂內無人多看一眼,我微微感到古都人們不驚不詫的匆容自在。

南京連續三天,我們都住在夫子廟旁青年旅舍,那是棟黑瓦白牆明清老宅,緊鄰秦淮河,推開木窗櫺,外面一片霧白,河水墨黑滯著。空氣冰涼,用力嗅聞,沒有想像中六朝金粉香與煙水氣,反而陣陣飄來的是油煙爆炒的香味,肚子頓時咕嚕嚕抗議起來。

走出旅舍,外面持續落著江南十年來罕見大雪,景區行人寥寥,河岸商家陸續上木板門,艘艘畫舫擠擠挨挨緊靠黑魆魆小碼頭,冬夜的秦淮河畔又空蕩又蕭瑟。黑暗中覓食,寒風夾帶細雪撲身而來,我們走了好一陣,冷餓得幾乎邁不開步履。失望之餘,往回走,不料就在旅舍門口右轉前行約100公尺,過平江橋的大街上,看見一家燈火輝煌的中餐廳,挑高木門懸掛兩串大燈籠,木底金字招牌寫著「大牌檔」。門內溫煦如春,蒸氣氤氳,料理抬上一排排小巧可口點心:石婆婆麻團、赤豆湯圓、古法糖芋苗、麻辣鴨血、醬香田螺、老雞湯餛飩……等。印刷菜單上的品項花樣更是繁多,目不暇給,價格親民。人在異鄉,首日就遭大風雪洗禮,能夠吃飽喝足,溫暖了肚腹讓冬日旅人有如人在家中坐的恍惚。

往後,白天無論我們跑了多遠,一到晚上都會路遠迢迢,回到夫子廟大排檔飽餐一頓。有時明明肚飽腸滿,但貪食之欲一經挑起,似乎無法饜足,還要大包小包提回旅店,才稍稍滿意。回旅店不久,我們登上四樓的pub,喝一杯調酒,坐一、兩個小時,再暈乎乎搖晃晃回到房間,倒頭就睡。

白日,精神奕奕的我們四處晃蕩,大雪紛飛舉足艱難,在曲折大街小巷中冒險亂竄,我們瘋跑了中山陵、明孝陵地宮、南京師大、雞鳴寺、玄武湖、明城牆、先鋒書店。早在桃園機場登機前,已知這場寒流從更遙遠的北方一路南下,原以為只下點疏落小雪,一如往年我們在上海遇到的雪天,不多時薄薄雪花就會化入泥中。但是那年冬天,這場大雪讓我們在南京猝不及防,沒有雪靴,我們的鞋襪終日濕漉漉。在中山陵木棧道上,我滑倒摔傷手臂站不起來,一個路過女孩冒著也會被我拉倒的危險,伸手將我拉起。待我站穩後,她已快步離去,我只看到枯樹林中,她橘紅色雪衣的背影越走越遠。

這個城市總是那麼令人意外,如同這場雪、吃食與人。尋路到先鋒書店的途中,經過南京師大,大門對面窄巷裡,我們吃到用大如鋁製臉盆燒煮的四川水煮魚,又辣又酸,邊吃邊淚水鼻涕縱橫,逼出全身寒意,汗水淋漓,好不暢快。

第二天傍晚我們到了玄武湖邊時,飄起漫天大雪。我又渴又冷,雙頰打顫,兩腳凍如冰棍。路上有年輕人邊笑邊吃冰棒,有老人安步慢走,繞行湖邊,手裡拿著一個不銹鋼鋼水壺,倒出碧瑩瑩熱騰騰茶湯,喝上一口,臉容安適自在,讓我羨慕不已。

 

離開這個城市的前一晚,我在超市買到一個跟白天老人手裡一樣的不銹鋼水壺,一罐雨花茶,一包桂花糕。當晚,我用旅店透明玻璃杯泡了兩杯茶,看水色由透明漸漸轉為青碧,原本漂浮在上方的茶葉,在飽吸水分後,緩緩以立姿下沉,像人沉澱又沉澱後的緩緩降低自己的身姿。雨花茶搭配桂花糕,甜中的清香,夾雜淡淡的苦澀。苦中帶甜,直似我們在許多城市自在行走,常有的心情。明早我們即將離開這個城市!

在浦東機場,南方航空櫃檯後面的年輕男孩問:「超重11公斤,每公斤托運60元人民幣。是什麼東西,這麼重?」

「書。」我回答。

「出門玩,還帶這麼多書?」

我心裏偷偷樂著,他不知道我重重的行囊帶回博爾赫斯論文集、美日最新小說,還有許多人在書中對南京的想念,當然其中我的那分,我已背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