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奔蜂之志,引風鼓潮 ──讀李進文詩畫集《奔蜂志》

文/靈歌 圖/李進文

夏夜之豬
夏夜之豬
悲傷就是綻放
悲傷就是綻放

創作,就是創新作品。沒有創新,就宣告創作者已經消失。

創作者要挑戰和突破的是昨日的自己,但不僅於此,他更得直面當下的寫詩同儕、以及迎向之前的典範,方能持續維持作品的秀異獨特。創作者即便像一隻奔蜂(小土蜂),亦必須有此煙高壯志,否則很容易「被消失」!

從首部詩集《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開始,李進文每出版一本詩集,就是披荊斬棘的革命,革除昨日自己的命,然後重生。

他在《微意思》(2015年8月,寶瓶文化出版)這本書的自序中首度提出「自由體」三字:「這些年,我執念一本可以吉光片羽的書,不定義、不類型、不解釋,就讓它隨喜,有愛,天馬行空。」,「我終於下定決心,默默、韌性且任性地開始寫,寫一冊我心中的自由體。」,「簡言之,寫一種初心和態度」。然後,自由體三部曲開始,從《微意思》經過《野想到》,抵達這本最新詩畫集《奔蜂志》。期間於2017年5月出版了《更悲觀更要》(聯合文學出版),是較為傳統的詩集編排,分行詩。但風格,還是持續搞破壞,他在這本詩集的後記寫下這樣實驗的名言:「高傲地破壞、謙卑地重建」。

我們試讀他《微意思》書中的自由體怎麼個自由法:

 

〈圓點〉──

「完整的方式:讓別人圓,而我減,減到最少時就 是圓心的一點,那一點是圓規戳下去的,更小更狠 一點的空洞。」

 

〈獨自〉──

「河甩著柳樹的髮,甩掉想法,激流順勢裁去時光 的暗部,剩下一個人獨自水聲。」

 

〈感官〉──

「你姿勢雪融,身體被衣服薄薄地皺那麼一下,就 擠出嫩芽。」

 

〈樓蘭〉──

「請你們不要拍掉身上的沙,沙是親人,沙沙沙懷 抱一個深埋的盛世。

∕∕天與地一上一下密密縫,樓蘭絲綢的針法,織 出一線駱駝商隊,織出海市蜃樓。」

 

〈經書〉──

「他無所謂正經或不正經地坐在斜陽下,微風翻動 他,他只是微風的一陣一陣想法。」

 

〈天氣了〉──

「夏天,嚇著了天,雷鳴我心,雨把政府洗爛,草 木綠得像反抗軍。」

 

這是散文的筆法嗎?還是散文詩?或者就是詩?

諧音的運用真是拍案叫絕,意象如同醉拳,腳步顛躓,身形歪又斜,每一次出拳,卻不重不輕地打中讀者的軟肋,讓你心癢難耐又傷痛欲絕。而這,只是自由體的起步,再讀第二本《野想到》:

 

〈溽暑〉──

「困獸般的國家一頭熱,人民紛紛宅在家也一樣是困獸。∕單隻襪子在沙發上健全地靜著,∕也想著生命是一條街一條街編織起來的另一隻襪子。」

 

〈字在陰翳〉──

「風們請勿在我胸懷搗衣,擔心著床前明月嚇光。」

 

〈致你〉──

「你穿上蝴蝶就開始花了,蜜的身體是好看的句子。∕你語彙明亮得像螳螂大眼睛。∕你的唇是石磨,我是小米機,∕聽覺漿白著液晶」

 

〈天堂打滑〉──

「如果用我家的雨,敲打你家屋頂,你會有共鳴嗎?∕那樣潮濕啊,就怕天堂打滑,再次撞壞世間。」

 

〈沒有一朵雲需要理由〉──

「下班回家,我牽著一朵雲到公園散步,它忍了一天終於排泄陰霾,心中頓時晴朗。」

 

〈石頭記〉──

「我對石頭沒有怨懟,它們只想在天下鋪排成道。∕∕石頭飛過詞彙,被黃昏接去,一顆心慢慢暗下來,霧的重量終於大過沉思。」

 

如果《微意思》是嬉笑中自有妙招的醉拳,那《野想到》中自然深刻又圓融的意象,不就像太極拳般環環相扣、舊力未竭而新力已生。

只是文字的變革,李進文似乎不滿足,它在自由體三部曲最終章的《奔蜂志》中,詩畫齊出。文字與圖像,或拮抗或敦睦,甚至共舞,達到動態平衡。

全書分三卷,共181首詩。卷一〔有意圖〕,共選51幅彩畫與詩結合,卷二〔搗語聲〕,卷三〔瞇日子〕,三卷依詩畫內涵,採用王子雪嵩、日本書籍及彩虹色紙三種紙材裝幀,讓實體書也成為詩的一部分。

我們讀詩畫共舞的作品:

 

〈車過天涯〉──

「下午很深,心很淺,車過天涯。天涯那邊幾點?愛剩幾分?你仍過得比獨自一人更少數?慢悠悠的日子,時針和分針挽著秋季,金色思緒。蝴蝶般的簡訊,風中來去,一款命總結於情分二字。車過天涯,初心彌壯,與夢長談;一路上,草木好聽,花絮好看,煙塵是一襲挺拔的藍衫。」(見插圖,書79頁)

 

〈形狀〉──

「雨絲沒綁好天意,∕月光沒綁好深井,∕細脖子沒綁好樹,∕鞋帶沒綁好一條死路,因此∕人間發生各種事故。」(圖見書21頁)

 

〈狐狸詩〉──

「晚風吹送,∕秋香色窗簾好像九條尾巴晃動。∕∕一隻狐狸沉醉的形狀∕像火,也像劍。∕∕一隻狐狸的感情∕只是很老還未成精。」(圖見書35頁)

 

〈刺蝟和蒲公英〉──

「刺蝟:『維持社交距離,我們早就這樣做了。』∕蒲公英:『因為刺,對吧!』∕刺蝟:『因為心。──心靠太近會彼此刺傷。』∕∕蒲公英:『我們還要繼續抐咧?』∕刺蝟:『人生那麼長不都花在練痟話。』」(圖見書38頁)

 

〈豪豬〉──

「我的髮膚埋伏箭鏃,∕預備好讓你挑釁。∕我的脊骨駐紮軍營,∕等待你來襲擊。∕∕我的身體是邊界,∕你的欲望是地雷。」(圖見書42頁)

 

〈孵月亮〉──

「每個人都曾經被月亮撈起,又放生,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等著被月亮寫出來的詩,在稿紙外大排長龍。∕∕鯨魚之所以躍出海面,只為了對月色輕嘆一口氣;以腹部重摔,則為了打醒海。」(圖見書63頁)

 

這些詩與畫的奏鳴,朗讀如天籟;視覺擦燃的火花,在夜空中煙火燦爛。每一則文字,如此出其不意,每一彩筆,在心上刻劃抹滅不去的靈想、幻化:鯨魚躍出海面後的重摔,是為了打醒海;豪豬的身體是邊界,而你的欲望是地雷;刺蝟和蒲公英抐咧,是因為人生都在練痟話;一隻狐狸的感情,只是很老還未成精;鞋帶沒綁好一條死路,所以人間發生各種事故。每一首詩都侵略了我們固有的疆界,粉碎我們理所當然的思維,跳痛又有些發癢。

與詩對照的畫,有點格林有點伊索,又牽手安徒生和宮崎駿,壓克力戀上畫布的想像無法框架。詩語言豐富了畫的翱翔與鑽探,畫作將自由體的文字層層堆疊後猛然釋放,彷彿多元宇宙彼此追蹤後對談。

我怎麼描寫與形容,都比不上讓這本書在你手、入你眼之後的醞釀、發酵。每一段閱讀的詩,每一幅畫作的深入,只有親自撫觸和展讀這本詩畫集,你才能享受奇異的旅程,發現人間之美。

好比你喜歡「浮世繪」的素描人生、深刻人間,倒不如讓自己真正擁有它,時時品味,日日一頭栽入。李進文說:「一對飛眸,看向前方,也許好遺憾,遺憾也許好!浮世百態,不如一抹葛飾北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