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從橡膠樹下走過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他為她說起樹的世界,斷斷續續,如師傅引進門,她謙虛學習,後來從書籍中汲飲知識。綠意的世界她仍有辨識的盲點,然而盲點成為疑惑時,他也離開了。

他們曾並肩散步。他抱怨工作,她聆聽,她把自己心裡的容器滌淨,好讓他的言語填裝其中。

 

一株巨大的橡膠樹,葉片已轉為深綠,祂的家鄉在熱帶的亞馬遜河,青春時期想必度過繁盛的多雨和燥熱,需要陽光的時候,就得昂首自己去爭取,千萬不可被其他的樹叢遮擋,始能綻放蛋黃花色並且結實。

他們從橡膠樹下經過,她昂首觀看,那葉片橢圓,張目對著他們,枝幹嶙峋,向天際宣說自己的人生哲理。

他不知有一株樹看著他們,但他也許知道製作輪胎的原料,取自橡膠的樹脂,產季橫跨夏秋,樹齡十多歲時即能刮取。

他們走過,眼前一對孩子和母親,在樹的庇蔭下聊著遠方的植株,地面落葉比稚童的臉龐還大,這熱季,沒能比坐在樹下更好的休閒了。城市多風,她抬頭看搖曳的枝葉,「橡膠樹祢好嗎?風來得迅疾又善變,和祢的故鄉多有不同,祢好嗎?」

祂的祖先從熱帶雨林遷徙到新加坡,後又飄揚到這座城市,也許祖輩們總有複雜的流浪基因,後代便也因此受惠,養成堅毅的性格,祂們必然活成城鎮中的綠色光影,這是無論處在任何地點都不受更動的真諦。她領教,她深知。

閒步走,他說著在職場上做事的想法,偶爾激憤的言詞從嘴舌彈跳而出,真不明白四十乃強仕之年,做起事來卻孤單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因為年輕的同事涉世未深,老愛說:「這我沒經驗,那件事我不曾幹過」,事務在言語推託中便甩落到他身上。若問問耆老願不願意合作,耆老則喜言:「我養生中,惰性氣體了。」一臉愧歉模樣。

但他責任心強悍,一個人扛。

陀螺轉旋於人世間,還要笑納部屬辦事不力而挖給的坑池,他默然承受,卻在她面前宣洩,宣洩很好,恰如樹木得在排水敏捷的土壤方能生長。她也曾聽別人說,這是他對自己的挑戰與力圖,力圖於工作上完整的演出與落幕,因而只見他每天坐如石柱,長年以甜食消憂解愁,只為圓滿各類事務,她隱約見到他微隆的肚腩,莫非步入中年必得有這樣的體態?

她再度抬眼,橡膠樹定靜挺拔如持戟之士,她多想告訴他:植物每常守護。祂的氣根慢慢垂落、扎根土壤,「你能否放寬心?」她彷彿聽見橡膠樹對準他這樣說。她深知無數的根鬚是能從土壤再度出發、再次向上生長的,長成嚮往的美好,「你能否放寬心?」祂又問了一遍。

猶記他年輕時體力無窮,跋涉山間,彎腰播種、修剪柑橘枝葉、灑水、照顧果實,桶柑、砂糖橘族繁不及備載,而他都輸入海馬迴,簡直筆記本上的一清二楚。他能指出芥菜的形貌,那醃製各異的節奏,福菜、梅干菜各有風采。夏至時他指稱烏青、土、西施芒果,彷彿手指有上帝的魔力,伸手一指,枝幹就生長,就冒葉、開花、結果,而後果飽摘採,他似能指物定名。那是他曾經的世界,與作物在一起,與人的世界相隔遙遠。

後來世界變得不同了,因為他離開泥土,只偶爾在飛鳳山健行時去看看相思木。他向她介紹那是日治時代日人所植,他們砍落樹幹,削成火車的枕木,這些枕木不畏潮濕不懼腐蝕,相思木長在山間處,切切地與陽光細雨對話後,成為頂天立地的一株株,如今尚在,然而他熱愛的栽植時日已然消逝。他說著這些,又附帶一提:「我帶妳看相思木,但這名稱可跟我們的關係無關喔,我只是告訴妳這是相思木」。

有回她問起他,如果要變作一株樹,他希望是什麼?他說芭蕉,因為香港電影裡有芭蕉精。

芭蕉可以幻化成嬌嫩又魅惑人心的精怪,著紅衣、畫火辣的眼影,夜間竄出吸取男人的精魂,「那她是邪惡的呀」,她說。可他哪管,過多的深夜他失眠以對,因為無法排遣的情慾或寂寞,「所以希望自己就是女體,與自我纏綿?」她想。

有何不可?有些樹,是雌雄同體的兩性花,但他們未如芭蕉葉低枝,他們總長在高冷山顛,因為蜂蝶難以登岳前來,於是自體繁衍成此類物種。生與死都是萬物所力拼,後裔不可滅絕。高山植物醞積寂寞的飽和,而他經歷青春愛戀的挫敗後,活成中年的如今,但他畢竟不是高山植物,可以獨自承受寂寞的重量,或許最終柏拉圖式的情愛都得隱退,圖個人陪伴就好。

她豈不知寂寞的寫法,難寫極了。她抬眼看看左近的他,喜歡紅豆餅、綠豆沙、小籠包,一切皆為老派,除了西式甜點「提拉米蘇」,他說那是某個女人買給他吃的,那時他們共用湯匙,一人一口接續完食。她懶得過問是哪個女人曾對他拋眼獻媚,讓他體驗提拉米蘇巧克力的苦甜與酒香,卻又不告訴他這款甜品的義大利語是「帶我走」,他傻乎不知暗示,不知只要表白,就能把眼前這女人像提拉米蘇地外帶而食。「你太遲鈍了。」她說。「是啊,要不然早就是幾個孩子的爸了」。他黯然吐出。

但那是他的生命軼事,她很少涉足,只待他提及,何況他深知諸多樹種,卻不曾提及橡膠樹。

 

然而偶爾她也想變作啄木鳥,成為樹木的醫師,或如貓頭鷹住在樹洞裡,日夜陪伴著大樹,可他就只想成為一株芭蕉,芭蕉樹有啄木鳥、貓頭鷹?

至於她,則努力生活著,任憑他者油彩橡膠樹時,呈顯一片深藍,甚至揉捏成塊狀的幾何圖形,但唯獨她知道橡膠樹就是那形貌,儘管他者的畫筆與橡膠樹的現實背馳。

她的過去頗有灼傷,深信受過冷酷對待後,是誰也不願意再回返那樣的生活的,她遁走,但沒有人真心懂得,只說她不善忍耐,而他也不會懂得的,於是歸類她。她想那就歸類吧,這世間至今,階級、種族、身家背景也都在歸類,她知道,所以也就坦然接受。

他們從橡膠樹下走過。講了些話,但後來她只願諦聽橡膠樹的聲音,於是可以從容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