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期待春暖花開的日子(三)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三、

春天如約而至,可是我所在的格爾木依然冰天雪地,風吹來的時候寒冷能鑽進骨頭裡。

經濟越來越蕭條,而疫情似乎還沒有結束的跡象,現在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維持正常的生活。小傢伙每天都要吃水果,而我盡力地想讓她和其他人一樣無憂無慮。她曾看見鄰居家的姐妹從街上買來葡萄和蘋果,然後就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近來我牙疼,有兩顆牙齒已經脫落很久,我想這也許是我不經常開口大笑的原因,這是令我感到尷尬的事。所以我捂著腮,想弄明白為什麼兩年來,別人家都從這種艱難的歲月中恢復過來,而我卻沒有。

我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當我的手指落在鍵盤上的每一刻,我都渴望它能夠變成一張張鈔票,我幻想每一次因成功而帶來的喜悅,並且馬上就會感覺自己終於和別人一樣了,一邊想我很快就可以裝上假牙了,這一刻僅此一點點的滿足。小傢伙又來交作業,她好像從我臉上看見了疑惑的表情。我做什麼從來都做不好,我希望她不會和我一樣,如果她能夠再努力一些,我想一切的苦澀都將會從我的胸中煙消雲散。她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孩,我有點後悔對她長期以來的誤解和苛刻,我發現在這個經濟蕭條的每一天,當情況變得更糟糕時,是她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感到開心和快樂,滿滿的幸福感。

我將身子深深靠近椅子中,並沮喪地垂著頭,這時小傢伙毫不猶豫地對我說:「去散散步吧!」我不假思索地照做了。這個過程中我只看到小傢伙一個人蹦蹦跳跳地玩,沒有絲毫的擔心,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一樣。有時候她見我沉默,就會撅起嘴巴,並且只要她一看我,嘴巴就不由地撅起來。她一個蹲在地上捧著積雪玩,我聽見她絮絮叨叨地說她最近受了委屈,她好像旁若無人地說著,她說她這段時間是多麼的無助,事情糟糕到以致於她都無法為自己辯白。她說著說著又撅起了嘴,偷偷瞥我一眼,我裝作認真聆聽的樣子,我告訴她,人類的世界是多麼的複雜,至少在你這個年齡,你要友善地對每一個人,不可以有任何敵人。

當她抬起頭看我時,睜大眼睛問我,是不是可以自己決定一些事了,我點點頭算是答應她了。那一段時間,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生氣,我一個人的時候也在想如何安慰她,在一個雪天,我為取暖的爐子砍乾柴時,決定把書櫃的鑰匙交給她,因為櫃子裡有她的兩本證件,是書協和美協頒給她的會員證。如果我在她的處境上,如果我喜歡的做的事連最後一點希望都消失了,我也許會沉淪。我想她做的都是有意義的事,無論此時她在外遇到的境況如何使她感到卑下,她都必須堅持走下去,所以我無法做到一直都小心謹慎地看護她。俊鳥要出籠了,她屬於藍天和白雲,屬於澄明之空,屬於青海廣袤的大草原。

當我將砍好的柴收集在一起時,在烏圖美仁鄉,我看到扎西在村子裡荒無人煙的馬路上跑過——這條路在夏天的時候很美,沿路兩旁是整齊的柏樹,面前是大山,如果沿著這條路就這樣一直跑下去就能看到查爾汗鹽湖,有一種面向大海的感覺。扎西繼續跑著,身邊擦過的遠行的貨車、過路的牛羊,還有騎著單車慢跑的人。扎西就像電影裡的阿甘,自由地奔跑,他甩開的胳膊有節奏地擺動,就像鐘錶的擺條。這讓我想起了小傢伙,我知道她或許缺少一些重要的東西,一些內在的自信和力量,最重要的是無論何時都不要成為一個懦夫,當遇到困難時就失去了勇氣。

我仍然過著一種漂泊不定的日子,錢一點一點漸漸消失,而我現在卻不為此焦慮了,我感到物質上的匱乏正在提純和淨化我複雜的內心,讓它變得毫無雜質,接下來我更能夠看清現實世界的真實表情,或許我都能夠親手觸摸到它破碎的裂紋。我沉思了那麼一小會兒,當我抬起頭來,此時是迷人的夕陽時分,有一縷橘黃色的光芒透過蕭疏的林木,在院子裡拖著長長的影子。如此情景,似乎為我展示出時間的消失是多麼地迅速。

我忽然想到每一個人都穿著一雙不同顏色的鞋子,但卻都繫著相同的結扣,他們一頭紮進生活的激流,甚至於盲目地興奮著,並沒有一個明晰的關乎精神成長的目標,也從來沒有人會冷靜地看待這個事情,物質世界的人,只是讓自己消耗完一個接著一個重複的生活,然後再進行下一步——也許在某個地方有一個美好而富裕的生活在等著他,大把大把的鈔票在召喚他,這也符合這個時代的人長期持有的一種生活信念:一切艱苦的努力都是為了錢,並且總有一天一定會擁有更多的錢。

也許在這個全新的時代,那些削尖了腦袋都想往富人堆裡擠的人,正是那些懂得怎樣去違背良心和規則,並且學會如何避開法律的約束和老天的懲罰,在現實中得以遂心所欲的人。而至於這些,小傢伙肯定不知道。也許我的操心多餘了,或許人類的世界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避世太久,可能從來就沒有去注意罷了。(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