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歲月的閣樓

文/碧雅翠絲 插圖/國泰

外婆辭世時,正是蓮花芳香盛開的季節,劬勞了一生的她什麼都沒享受到。竟然,連最後一聲再見也來不及好好跟她說,那應該是我此生很難隱藏的、一個巨大的遺憾。

比我更加遺憾的是小舅,因為美國暴風雪,被阻斷天涯奔喪的路。

天涯斷腸。那種撕心裂肺無可挽回的疼痛,也只有曾漂泊過的我才懂。在滿室蓮花的清雅和佛號聲中,我們淚眼告別了外婆。多希望,這只是夢了一場…隔天醒來,外婆一樣在庭前忙著把剛買來的蓮花放進水瓶準備供佛。希望成真的畫面,從來只是心裡的海市蜃樓。

飄蕩在空氣中的,只剩外婆已不具形體的氣息,一點一點,那樣真實濃郁。然而,鋪陳著榻榻米的小閣樓裡,已經看不見外婆了,家裡的每一處亦然。

小舅出國前最常在小閣樓裡陪外婆談心,陪外婆吃飯。我嗎?從小就愛賴在這裡聞著榻榻米的特殊香氣,混合著一股淡淡霉味…有時,還會瞧見臭蟲自縫隙鑽出鑽進呢!

天尚未亮、大地還在一片寂靜時,早醒的外婆怕吵醒了我,會先躡手躡腳把小小的木窗打開,然後坐在梳妝台前開始梳髻。

其實,在外婆推開那扇木窗時,我就已經醒了,只是偷偷裝睡。孩子的我,戀棧從木窗後投射進的第一道陽光,下雨時,戀棧雨的味道,颱風時,風雨狂撲,我在一方閣樓裡卻覺得安心至極。那是我生命裡幸福最原始的投影,從來,未被歲月更替。

梳好髻的外婆,踩著伊伊呀呀的小木梯下樓了,我才從被窩裡鑽出,躺著擁抱滿室榻榻米的香氣,不知覺中眼皮一沉,就又睡著了…

我漸漸長大了,一樣戀棧著小閣樓,喜歡在那裡看書寫稿,只是,外婆身骨愈來愈不靈活,那一天,就真的再也爬不上閣樓了…

出國前外婆最後一次在小閣樓裡苦勸著、叫我不要離開、叫我乖乖待著,找份工作,嫁了,趕快生個孩子讓她抱…,眼裡熱切的期盼,使我覺得心虛又難過。可是,外婆怎懂?那當下,能留住我的,只有愛情…但我的愛情忽然幻滅了,而且,永遠不會再回頭。

假使在那年紀就能夠透徹,親情才是我們永恆的皈依,除外,俱是泡沫幻影,我也不會讓愛我的外婆和家人如此牽掛擔心。

 

出國後,小舅在新澤西州的家,也有一座雅致的閣樓,每次在那裡,都會讓我流連,卻不是貪看哈德遜河的美麗風光、明媚陽光或冬季飛灑而過的風雪…而是想念著台灣鄉下老家已經年久失修的閣樓。

在我離開後身骨愈加不好的外婆,已經爬不上閣樓,她每日的早晚課誦迴向名單裡,一樣有我。當她默然對著佛菩薩合十時,心裡一定洶湧著對我無盡的惦記與思念,那些,她從不可能對家人開口的話。平安。外婆總是慈祥的說,平安就好。

一直被牢靠保護著的我、在離開後才懂,平安,易寫難求。

911事件粉碎了很多人的心,原來這世間再堅固的水泥鋼筋、紐約港高高聳立的雙子星,都可以在一瞬間如積木骨牌傾倒。雖然我和小舅都毫髮未傷,但,我們心裡被剜出的破洞,此生難以復原平整。

時間可以忘記很多事,也會同時記住許多歷歷如新的傷疤。911讓小舅同時失去了好幾位在世貿大樓工作的好友,我不知道那種刻骨的傷痛,他是如何熬過的。當痛到極處,已經無淚,只能不斷滴血吧!

有一回在閣樓上,小舅站在窗畔,靜默望著哈德遜河,心事重重。曾是一片兵荒馬亂鬼哭神號、如戰後殘破廢墟燃燒的雙子星餘火已熄,漣漪屢起的,是因世事無常而被撕裂粉碎的一顆顆心。

我終於不再相信什麼是來日方長了,也徹底失去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只想緊緊抱住小舅,讓他痛快哭一場也好,愈是堅強的人,愈需要出口。為什麼只有我能哭,他卻不能哭?

但是我不敢,因為那當下的我,真的太脆弱太疲憊了,假使出國後不是小舅一路的繼續扶持照顧,我應該早就灰飛煙滅了。我只能怯懦地、靜默看著他的背影,想著成長歲月裡一路的風光明媚,波瀾不起…

其實,都是有人為我負重前行,才能讓我在涼風習習的餘蔭裡不被驚擾、幸福平安的活著。我也終於明白了,如果,無法安立自己的心,縱逃到天涯海角,一樣只能隨風飄蕩,靠不了岸。

回台灣後,外婆又陪了我幾年。我永遠不會忘記老家的閣樓和美國新澤西州的閣樓。一個,有我成長的甜蜜溫馨,陽光漫漫,一個,讓我知曉世間無常,風雪不斷。

我不再盲目眷戀愛情了,因為,在我心裡,已經找到親情的永恆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