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母親與我

文/雲霞 插圖/國泰

母親離世已整整十年,但她的音容笑貌仍不時清晰地浮現我腦海。在我心中,她就像是一座港灣,每當我於大風大浪的生活中遭遇困難與挫折時,她總張開雙臂讓我全然放鬆地憩息在她溫暖的懷抱裡。一路行來,這座避風港,經過歲月的侵蝕,已顯斑駁滄桑。

當得知醫生宣佈她罹患胰臟癌第三期時,驚嚇的我,流著淚立即飛往多城照顧。三個多月的陪伴,不時進出醫院化療。心懸著,沒想到病情惡化得這麼快,最後一次,醫生留下她住院,接著從普通病房轉往康寧病房。那天,母親看來氣色不錯,我擠上病床,撒嬌地緊挨著她,想最後一次享受她溫暖的懷抱。母親笑著說:「都這個年紀了,怎麼還像個奶娃似的?」看得出母親很開心,彷彿時光倒流,她回味著年輕時為人母的滋味。愛在我們心中流淌,就這麼親密地躺著共話家常,回憶過往。

記得五歲那年,母親帶我們上街,她與年歲與她相仿的表侄女走在前面,邊走邊聊,姊姊與我跟在後頭。走到馬路中央時,姊姊邁開腳步過馬路,而腳步小的我,還在後面。她回頭看我,正好看見一輛軍車開過來,急得大喊:「車來了,快跑!」一聽車來了,以為回頭跑就會躲開,卻恰好與駛過來的吉普車撞上。駕駛員趕緊停車下來查看,地上血跡斑斑,卻不見人影,母親嚇得魂飛魄散。駕駛員發現我被掛在車子的保險桿上,馬上抱起我送醫院。他嚇壞了,擔心這一撞,小命嗚呼,誰知我命大,僅頭上縫了好幾針,其他地方都是擦傷。

出院那天,上洗手間,個子小,母親抱起我洗手,從洗手台上方的鏡子裡,看見臉上塗了滿滿的紅藥水,我嚇一跳。小時候許多生活中的影像已模糊,但這個鏡頭卻一直深印腦海。母親曾擔心不知日後我臉上是否會留下疤痕,幸好沒有,倒是縫了幾針的頭皮沒能長出頭髮來。失而復得的驚喜,讓一向疼愛我的母親從此更加寶愛我。

讀小學二年級時,家從鳳山遷往台南,與在台南公園經營茶座生意的堂伯巧遇。應堂伯之請,母親成了堂伯的最佳幫手。她勤勞能幹,由於外公早逝,外婆得幹農活,母親善體親心,小小年紀就幫外婆打理家務。外婆因家境清寒,不能送每個孩子上學,於是留下母親在家幫忙,沒機會受教育成了母親終生的痛與遺憾。

母親看我貼心乖巧,囑我幫她記帳。或許不識字,訓練出母親超強的記憶力。晚上臨睡前,她一筆一筆唸給我聽,菜錢多少、向茶行購買茶葉的錢多少、發放工人的工資多少等等,帳目清清楚楚。她絕沒料到,當初要我幫她記帳,竟記成了習慣!從離家唸大學、婚後、直到現在,一記幾十年,從沒間斷過。「記帳」這二字已成了母親與我之間緊密連繫的通關密碼。

母親在公園從早忙到晚,一早就來回走上一個多鐘頭的路去買菜。工人幹活能吃,加上自家人,還有不時來訪的親友,總要張羅十來個人吃飯。滿滿一籃子,好重,得不時換個手提,另一手也掛著裝了菜的塑膠袋,袋子的提手把母親手腕勒出紅紅的印子,可惜瘦小的我只能提一兩樣輕便的。母親除了負責煮飯,看工人忙不過來時,也去幫個手。大太陽底下,她每天走來走去,腳都磨破了。待政府收回茶座經營權後,母親並沒閒著,在家中接些手工活來做,繼續貼補家用,手也因此磨起了厚厚的繭。母親的辛苦,我看在眼裡,疼在心底,除了乖順,不知如何才能報答她這份恩情。

大專聯考完,姊姊於放榜日緊守在收音機旁聽放榜名單,直至最後都沒聽到她的名字,她傷心大哭,母親雖安慰她,卻也陪著她一起哭。已睡下的我,聽到母親的哭聲,從不捨得讓母親難過的我,心好痛,當時就發誓,輪到我考時,一定要考上,絕不讓母親為我掉一滴眼淚。平時沒那麼用功,成績總在十五名左右,為聯考我訂下讀書計劃,邊忙高三正在教的功課,邊自行複習高一與高二的功課,算算一共有多少頁書要讀,離聯考還有多少天,並空出最後再做總複習的時間,這樣計算出一天得唸多少頁,然後開始確實執行。每當看過一頁書,就闔上,回憶一下,剛剛讀的是什麼,如沒記住,趕緊打開書多看幾遍,直至記住為止。高三學期結束,成績竟意外地從十五名躍居第一名。大專聯考,考上了第一志願台大外文系,母親臉上笑開了花,我也好開心!我做到了,沒讓她掉一滴眼淚。

為了籌措學費,母親除了多接手工活外,還找朋友做會搭子起個會。尚未開學,我也在一旁幫忙做手工。開學後,離家北上,於課餘身兼兩個家教,好減輕母親的負擔。大學畢業,沒能像班上多數同學「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我回台南,在一所私立中學教英文,從初一教到高一,晚上還到YMCA執教,一整天課排得滿滿的,所得薪資全交給母親,想到她曾為撐起這個家辛苦付出,現能孝敬她,我滿心歡喜與感恩。

這些年,父親工作一直不如意,在不同城市換了一個又一個,後來在北部一經濟部所屬的煤礦公司任職。有一天,他於電話中告知,煤礦公司從聯合國請來一位德籍工程顧問做技術指導,需特聘英文秘書。待遇及職位等級甚高。父親覺得我很合適,要我去應徵。徵詢母親意見,想想可以陪伴父親,她贊成我去,就這樣與父親在台北租屋而居,每天搭乘公司交通車一起上下班。心裡惦念著母親,她也掛念著我們,一年後,搬到了台北,闔家團聚。

有一天陪母親去銀行辦事,她看工作環境很不錯,隨意說了句:女孩子在銀行工作看來挺好的,只要是母親喜歡的,我都默記在心。回家後,立即寫封自薦信給一外商銀行。面試時,我說我雖不是學商的,但會努力工作學習。或許看我畢業自全台最好的大學,也或許被我的真誠打動,經理竟大膽錄用了毫無金融銀行專業背景的我。被錄取後才告知母親,給了她份意外驚喜。

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去進修銀行、會計等金融商業方面的課程,深受上司賞識,待移居加拿大時,經理給我寫了封推薦信。拿著推薦信拜會多城分行經理時,他說:「我們其實不需要請人,不過衝著信上這句:她的離去,是我們的損失,卻是你們的獲益。我決定任用妳。」

在全新的環境,我牢記母親的身教~努力,一步一腳印,勤奮謹慎,沒出過半點差錯,職位一路上升。努力這二字,成為我一生的座右銘。

與仍在台的雙親分別後,我日夜思念。雙親雖十分捨不得鄰里鄉親,但為了我們子女卻連根拔起,大膽地來到語言不通的陌生國度。於多城團聚時,緊擁著年餘不見的母親,我喜極而泣。以為母親有了我們就有了全世界,殊不知她內心也會感到淒惶。多年後她才告知,有一天走在街上,聽到前面有人說國語,即使不認識,她激動地跟在這陌生人身後,聽著鄉音,邊走邊掉淚,我才知道我疏忽了母親心底的感受。歲月如流,雙親在多城一住三十多年,豈止把異鄉住成了故鄉,竟還終老埋骨於此!而我卻因先生工作調遷離開多城搬至美國。

母親不僅容貌端莊嫻麗,言行舉止合度,善心的她還處處以助人為先,親友間贏得「人間菩薩」的稱譽,但我感受得到,再多的讚美都抹不去她內心深處的遺憾。為她的不識字、不擅言辭,不像別人讀了那麼多書或出身名門的母親能學養俱佳地侃侃而談,她常深感羞怯自卑。其實,在我心中,母親親切真摯的笑容就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最好橋樑,且母親所具有的品德之美勝於那些有學問卻無品德之人。能擁有這樣的母親,我深深引以為榮!

母親終不敵病魔襲擊離我們而去,我哭斷肝腸,那是囓心之痛啊。除了疫情期間困於家中外,年年飛去多城松岡墓園祭拜,想不到一轉眼竟已過了十年,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人不能永生,早晚我們總會再相見。母親啊,屆時我要再次憩息在您如港灣般的溫暖懷抱裡,傾訴我那翻江倒海、刻骨銘心的無盡思念。

(寄自新墨西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