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職場戰場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倉促逃離辦公室,因為眼淚沾濕了睫毛,又落在口罩上,口罩身陷沼澤,我害怕他者關注的神情,此時唯獨廁所能容身。

在廁所低咽並非第一次,之前也有前例,然而走出廁所的我依舊無法道別淚痕。同事與我擦肩而過,我們彼此問候,我的頭低得很低,瀑布在臉,眼鼻皆發作,我趨步而過不願停留,我只想獨處,保留最後的尊嚴。

辦公桌桌面凌亂,我將所有控訴的、虛偽造作的、小情小愫的文字,還有一張張懲戒學生的單子隨意塞進書籍間的縫隙,我只想離開,然而淚流不止,迫得我趕緊換上新口罩,動作顯得繁亂,我總是無措。

線上請假後,我傳訊給母親:「只想回家,只想擁抱您。」

 

站在月台候車,我收到摯友的訊息,她告訴我所謂困境:身體的毛病可循循醫救,但心理的分崩離析最難重建。她面臨的難題是某位學生總輕言典當生命,生與死如鐘擺搖盪,病起病癒是永劫回歸,然而我們也深知那並非當事人所能控制,心理總有個機制逼迫他如此。

(然而那病症或許每個人都有,只是深淺,年輕靈魂遍體的火焚,有時會不會我也罹患?)

然而我的摯友結合眾力卻仍然無法抵擋年輕靈魂隨時而發的情緒劍刃,彷彿戰場的無人機隱隱現現,毫無規則可言。

她說她正在哭。

我吃驚,她在我心中是職場強者,很少掉淚,她用智慧陪伴我度過難關,總是忠言提醒我。後來她拍下住處的桌上,那是一杯珍珠極為豐富的奶茶,她說淚水不止,需要大量大量的療癒。

我們彼此寫訊息傾訴心底話,一南一北共振,後來,想像尚未到來的暑假旅行:金門坑道裡的酒醞釀成熟,高粱填加奶茶,我們將一飲而盡。她提醒我可別發酒瘋,我說本人不喝醉,請別忘記是誰曾在大學有過飲酒甚樂的糗事。

我們讀彼此的簡訊而大笑,笑聲突然有了力氣,同歷「江湖夜雨」而所幸沒有十年孤燈相伴,如今透過訊息而能共飲苦酒,深知這杯的真正滋味,於是把彼此的悲傷都沖得淡寡。

淡寡了些,然而我們知道傷痕還在,如果傷痕只在此事,那麼我們不致於如此。我曾經懷疑自己。有這麼一個晨間,我的機車停妥車棚,走進辦公室前,我叩問自己奉行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利己利人的價值觀為何卻處處受挫?如果信仰崩盤,還要緊緊握住初衷嗎?

我也思考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沒有解答。也許應該像孫子兵法所言,將寶貴的時間善用投資自己的強項。開始思索人生的重心:當時間有限而無常跟隨,餘生如何安妥與計畫。

而瞬息百變的世間,我為何心仍浮沉。叩問自己,是什麼在撓動自信,我為何自責?

我在月台站著,大家都是低頭族,各懷心事、各尋樹洞傾訴、像是一顆顆軌道分歧於他者的冥王星。

 

返家後我抱緊母親,她對我突奔回家感到吃驚,我說一天往返,用完晚餐就北返,她默不作聲地望著我,只任憑我用暴飲暴食解決心底的疑惑,她必然深知我有不能躍過的隔柵,所以如此。

我含淚傾訴,然而母親的建議很本格派,我一句也無以遵從,時代變動得迅猛,觀念我守不住,守不住自己的以及母親的,也無法順服青年人的,我突然畏懼起眷戀過往的美好將會換來冷齒,這一切,是我的腳步太慢而跟不上,還是新舊之間總有些誤解,未能解釋通透,於是如此。

又或者,本就沒有真理,變動不居就是真理。

我找到中心價值了嗎?原本是有的,但若帶兵作戰,以我現在的帶班方式,我是必輸。詭譎的風雲恰似春季,我得靠著自己如樹善處。江湖秋水多,江湖多風波。張愛玲曾有情場如戰場,或許職場亦如是。

但我多是人際關係上的傭兵。

 

後來我寄出阿育吠陀經按摩油給摯友,寫信箋,正好前幾天與王羲之的《何如帖》偶遇,於是書了「中冷無賴」幾字,又前幾日偶看佛教義理,於是一併記下「轉識成智」,我的情緒大約在這兩者間擺盪不止,擺盪不已,然而同處困境,我希望給摯友與自己的,是接受自己的情緒,善加撫順後,在每次的逆境中都能更進步。

又後來我的腦海佔滿同事對我說的話:「你辛苦了」、「發生這樣的事情不能抹滅你是位盡責的人」、「如果需要幫忙,我願意協助」,我銘感在心。

然而逆境的出入還是得靠自己找,我總是在班級經營的暗黑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