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萬物生長

■王盛弘

公車往山上開去,小鎮被拋在身後。

一進入郊區,幾張寫著種苗場的看板陸續自草色中突圍而出,我急拉繩鳴鈴,下車後就近走進其中一家。正中午,一片清寂,我探頭探腦,好一會兒後才有人現身。

是個中年人,四十開外吧,他看著有些疑惑,以眼神詢問來意。我像走錯了房間,怯生生發問: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在找學徒?中年人語氣溫和,但直接:沒有。

我解釋,我想轉行當花農,所以從台北過來看看。他打量我,臉上的疑惑彷彿暮色漸濃,搖了搖頭,遲疑地說,我看,你可能做不來。嗯,我沉吟,點頭,也許我同意了他的判斷。露天電影院,我在銀幕背面而他站在正面,他看得比我更清楚。但我還是作出請求:可以參觀一下嗎?

遠遠地有個老人投來目光,我朝他頷首微笑,他也對我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回裡屋。中年人領我走進一座網室,兩隻毛色黝黑油亮的瘦狗尾隨在後。眼前是一畦畦翠綠的種苗,什麼草花或什麼菜蔬。

如果從學徒做起,大概多久可以自立門戶?動身得有點倉卒,我沒有深究過,問的便也都是很表面的問題:學徒要做些什麼?工時多長,有支薪嗎?之類的。然而,雖然對方一開始就表明了不找人,還是一一答覆。像要斷了我的念頭似的,送客時他說:「做這行,你可能養不活自己。」我不怕粗活,卻怕養不活自己。

野草參差蔓延,需要一把鋒利的鐮刀。有時候我們去做某件事,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能,而是為了證明自己不能,苗圃主人的開導,便是將我冒出地表的念頭野草刈去。然而根柢埋伏深處,伺機萌芽。

該何去何從呢接下來?拜訪苗圃是我這趟行程唯一的任務,現在,我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了。

極目遠眺,四圍皆山,我讓群山哄得有點雀躍。站定馬路旁,朝車道伸長手臂,很快地一輛銀色轎跑車停我身旁。車窗搖下,坐副駕駛座的年輕女孩問,要去哪裡?我說,我想上山。女孩回我,可是我們只到觀音瀑布。好啊,那就載我到觀音瀑布吧。

轎跑車往山上開去。駕駛是個爽朗的青年,閒聊幾句,發現我們自同一所高中畢業,他便學長學長地叫著。學長,你做什麼的?青年發問。我在報社工作。追問:所以學長是記者囉?我回:不是,我是編輯。編輯是做什麼的?收稿、改稿、下題、發稿、編版、降版。我不因他不懂編輯流程就敷衍了事。他哇地一聲驚嘆:哇,學長還可以改記者的作文啊。

四月,天氣一日一日熱起來了,我蹲身掬一捧溪水,滌臉、漱口,水質冷冽、清甜,半日奔波得到了緩解。大自然是母親,比我知道我需要些什麼。

再度於馬路邊站定,這回停到身前的,是輛麵包車,駕駛也是個年輕男人,一旁初老婦人像爐上一把即將沸騰的水壺。

上了車,男人才問,要去哪裡?我沒告訴他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我也沒打算去哪裡。我只是回問,你們要去哪裡?他說,奧萬大。緊接著我鸚鵡學舌,我也要去奧萬大。婦人嘀嘀咕咕地,先是埋怨男人為什麼要停車,又對我發起牢騷。男人沒有搭話,我囁囁嚅嚅似乎表示了歉意,其實什麼話都沒說出口,只任婦人像埋臉一口大甕,反響的是自己的迴聲。

說著說著,婦人往後座遞給我半顆橘子,嘴裡叨念著,幾歲的人了,連自己要去哪裡都不知道。

其實,我一直以為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的。大學讀的是大傳系廣電組,修許多新聞組的課,為的就是進報社。出社會兩年,偶爾發表文章的版面循線找上門,順流而上,也就如願。職場的傾軋從沒少過,委屈也不只有一點點,但是,對人對事,(如今看來是)那麼的熱情那麼的天真。

進報社時將滿二十八歲,同事在這份工作上的資歷,多的是比我年紀還要長的。越一年,二十九歲生日剛過,眼看著就要邁向三十大關了。這一分鐘和那一分鐘,這一年和那一年,都只是時間的刻度,能有什麼不同?但以十為名的關卡卻暗示明示地,讓我思索、讓我沉重,彷彿思索與沉重,我就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了。

我想看看自己還有什麼可能。

(本文摘自馬可孛羅文化即將出版新書《雪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