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讀母親的臉

文/萬羚 插圖/國泰

拜科技之賜,藉著line和zoom,疫情期間我雖人在美國,姊姊在泰國,我們卻能經常與在台灣的母親閒話家常。2019年年底,我母親的雙眼因老年黃斑病變而逐漸失明,但她頭腦清晰,話語幽默。我們與母親對話,笑談間彷彿回到往日時光。

談起日前台灣缺蛋,她說:「我教你們煮一道蛋花湯,湯裡多放一盒豆腐,青蔥、芹菜、海帶隨意加,打進一顆蛋再勾芡,就算十口之家也能人人吃到蛋。遇到問題別全推給政府或怪超市進貨慢,有些事我們自己動腦筋就能解決。」聽到我們哈哈大笑,她嘴角上揚,安靜和煦如一道暖陽照進我們心窩。

前幾日,母親背部長了一個疔瘡,每次換藥就非常疼痛。有時與我們視訊時,她才剛換過藥,但面對鏡頭,她依然笑容滿面,我問:「你那麼痛,怎麼還笑得出來呀?」她說:「聽到你們的聲音,我已經忘了疼痛,哎呀!人就這麼一張臉,面對困境,不論笑著、哭著都仍是這張臉,與其整日哭喪,何不選擇以笑容來面對?」

母親講這話時,我卻清楚的記得她的面龐也曾流過淚。以前她送我一本聖經,她將聖經交給我時,眼眶含著淚水。她說她沒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如果有一天她走了,這本聖經就是她留給我的紀念,希望我好好讀它。我勉強接受這份禮物,將它擺在書櫃當裝飾品。某日,當我從電視上看完影片「十誡」,拿出老媽送我的舊聖經,把「出埃及記」仔細閱讀。看著母親劃下的圈圈點點及娟秀的字跡寫下的註記,我才深刻感受到老媽對我的愛,也逐漸明瞭她送我這本聖經的意義。

母親說她很多事都忘了,越來越沒煩惱。我覺得她是在安慰我們,免得我們掛念她。有些事,她其實記得很清楚,她提起有一次問大弟:「你老爸說他要跟我離婚,你的看法?」大弟回:「很好,那我們四個都會跟著你姓廖。」母親當時笑得好燦爛,面龐像朵盛開的紅玫瑰,很欣慰孩子們都護著她。曾經,母親為了老爸的不體貼而默默流淚,但她把失意痛苦的表情,在孩子面前隱藏,讓我們過得無憂無慮。這些陳年往事她都不記得了嗎?還是選擇性的遺忘?我想起父母結婚六十周年那天,我們兄弟姊妹四人齊聚泰國慶賀他倆的鑽石婚,大姊請廚師來家中院子烤乳豬,我們唱著父母喜愛的聖詩和民謠為他倆祝福,這些歌曲都是我們童年時父親教我們唱的。直到父親離世,母親卸下楊太太的職責,恢復廖小姐的身分,我們四個都仍姓楊,沒有人改姓廖。

父親於2015年3月於羅永家中離世,當時母親被診斷出直腸癌,正在曼谷治療,羅永距離曼谷約二小時車程,父親走時,母親不在他身旁。父親晚年,母親時時刻刻都親自陪伴。照顧一個像嬰兒似的老病人,所花的心思,絕非筆墨能形容。所幸母親有信心,凡事禱告求主,以愛包容。當她自己也病倒了,她心中卻仍有一個負擔,放心不下父親。上帝先把父親帶回身邊,應該是不捨母親心中的擔憂與顧慮,讓母親可以好好地接受治療吧!

母親病癒後回到台灣,仍得定時到醫院追蹤複診。鏡頭面前,她侃侃而談:「台灣的復康巴士真方便,會到家中來接我。司機也非常友善,有時我想到要上醫院,白袍恐懼症就在心中爆發,搭車時,跟司機閒聊幾句,就不那麼畏懼與排斥了,真好!」看著母親讚美司機的表情,好像一朵池畔蓮花,隨風在清晨的霧嵐中擺盪,的確真好!

有時聊著聊著,看到母親緊閉雙眼,頭低低漸漸往下垂,一臉倦容。「媽!你累了嗎?該休息了!我們斷線了!」「不累!不累!你們繼續聊,我偷偷打個盹,你們也看到了嗎?」「看到!看到!你面對著鏡頭,聲音、影像都播放到全世界了!」母親慢慢抬起頭,一抹無力的笑像棉絮輕飄飄掛在臉上。母親年輕時,總為柴米油鹽汗流浹背,經常早出晚歸精力充沛,未曾聽過她喊累。螢幕前母親偷偷打瞌睡,此刻,她像個任性的孩子,硬要霸佔電腦不肯斷線。歲月、疾病是無情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如利刃,在母親的臉上慢慢刻劃出線條。仔細端詳,這線條搭配她額頭上的白髮,並沒有違和感,有一股被時光洗鍊的沉靜,感覺也很美,一種充滿智慧的美。

母親的臉,像一本厚重的書,讓我百讀不厭。我從出生就開始讀她,直到現在也還在翻閱。書中有立春的繁花、盛夏的綠葉、暮秋的楓紅、寒冬的白雪,書中記述著她的喜、怒、哀、樂,書寫著她的堅毅、能幹、果斷與樂觀,描繪出我們的成長過程與她放手讓我們離她而去時的不捨。母親的話語如經典,值得我日夜思索,經常在我的腦際縈迴。

居家避疫,閒來無事,螢光幕前與母親閒嗑牙聊八卦,我反覆翻閱、仔細研讀母親的臉,覺得這本書最是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