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我的陰謀論

■顏艾琳

心花自美麗，肉身恁凋零，
內外兩雙眼，同時看人間。

女詩人寫的作品叫陰思想，若經過發表並出書了，就成了陰謀的運動。你既知道進入陰謀，還有沒有意願或勇氣跳進去？

我的書寫一樣是千年不壞的主題：人性善惡、大環境裡的小我史觀、各種情感。但因為在青春期對性別定位感到疑惑，於是透過大量且龐雜的閱讀，試圖探討自我的可能與心性的塑造，在唐詩宋詞、佛經、存在主義、三島由紀夫、卡夫卡、紀德、白萩、周夢蝶、鄭愁予、洛夫、羅智成、東西經典小說跟電影、另類與流行音樂、主流跟獨立文學藝術中遊走。

眼觀宇宙，心無偶像。是16歲就立下的修鍊目標。其中延伸到性愛肉身的生機與「小死亡」（little die；英文亦即性高潮）、生死的毀滅與輪迴之道，也接近禪佛體悟。

多情即是無情，住壞成空，美醜悲歡過眼即逝，除非以文字與繪畫或影像使其誕生為作品，否則分分秒秒都是空相虛幻。從事藝文創作必須領悟，眾生即我，我亦庸俗；我們在現實平等，而我在思維中超凡入聖。人生一途非前進即是倒轉回憶。每一秒都是歷史，我遠遠不在你身邊，卻為我們寫史。用我透徹的陰性思維，寫下溫柔也剛強的詩行與文字。

如此雅俗，如此風流。

出生為女，我堅持以純然的雌性思考，無謂父權多麼堅挺的陽具攻堅，覆蓋住所有偷窺好戲的眼光，你們，已在我創作的力量輻射中。

身為女性，一切會不會是虛無的應證？

修佛，倒退三世，不勝男身，此生只求晉男僧？！

修性，呵呵，那在體內奮力抽送的男根，終要軟化退出，對吾之女陰默默垂首致意。

修心，心肉柔軟，只能在不斷的塑造過程被搓揉成痛症，合曾被強力地鑄成模子？

修法，一切法仍無法度，千法萬法沒辦法便剃去頭髮！

女性，太陰，多渾沌的存在，多虛無的肉身，多沒法子的人生。我感覺燥熱，卻為何又如此荒涼。這雙乳似兩丸炙陽，燒到心裡的沙漠卻開始降溫，慾望如赤道橫跨南北極。

我又冷又熱，又寒又燥，又乾又濕，快樂裡有死亡在萌生，痛中產生另一個自我的誕生。因此，我淚中含著笑的花朵。

我是一朵女陰之蕊。女陰之蕊，嘴角泌出淫蜜、眼中流下血淚、十指的仙人掌種籽猛猛地伸出去伸出去伸出去無數針葉，在紙上的空白處刻下詩句，一橫一豎一葉，每一都是陰的體液所灌養出的思想。

我往內看去，啊，渾沌中還有那麼多地母之土，在我虛無的陰性肉體深處倍增，無限倍增，我竟是自己的宇宙，一個滋生萬物的母親，我竟有一個如此無窮的宇宙，一個將來的死墳與包容一切的黑洞。

我藉由肉身思考而生化成雌性的一切！我道出陰性的篡位，以及她的無能、她們的萬能。我，顏艾琳只是陰思想的產物。

每隔一段年歲，活過的經歷都沉澱為自我哲學。寫作是一種說話方式，每出一本書都成遺言。在寫成墓誌銘之前，可以趣談三個階段的詩觀。

詩觀1：「寫詩像與心中的女神做愛。靈感雖如勃起，但才氣一不小心便會陽痿…」～17歲

詩觀2：詩集《她方》前言說：「詩以整個世界的狀態，召喚我；並且教育我的眼、耳、鼻、舌、身、觸、意去感知祂的存在，即是我自身的存在。」～32歲

詩觀3：詩人就是用文字流出別人心中之淚的人。～44歲
沒有之四了。我繼續搞陰謀。

蜜思（Miss）佛陀

你送給我的特權，
至今仍未享用到。

三十歲以前，
幻想和百年榕樹一起老去，
而樹卻死了；
在原地種下菩提，
還要等下一個三十年，
我才準備開始修行。

諸佛神衹呀，
你曾答應過我的，只要
遍嚐了人世滋味，
而胃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你就要帶我去天堂的餐廳
一品永恆的酸甜。

「女子歷百千劫
方得轉男身 進修正位」
但我已獻上一枚
枯萎的子宮、一副
沒有性別與性慾的身體，
還有預付三十歲以後
流動於鼻息之間的
每一口氣 阿彌陀佛

我意以女身
修證女佛 阿彌陀佛
不再罣礙色相鬆弛
改著佛界的晚禮服
步步蓮花地赴宴
迎向
你開悟萬年而再度開悟的──
贈與我身為女子的特權
Miss佛陀 阿‧彌‧陀‧佛

光陰之果

那蘋果太香、太美，
人們捨不得享用。

時光卻開始修正它。

一只安靜的水果，
體內聒噪，
腐壞的道理
在歌詠美麗的生命

那蘋果是一只小小的
封閉的租房，
給了時間
去閉關

夢行者

黑暗將我們懸置意識之海。
沈淪是睡
漂浮為夢；
我們有時會迷了路，
隨著浪的意志
來到陌生彼岸；

那陸地其實是假的，
如同相遇的人並不存在。
我們假裝生活著
信以為真──
黑夜裡還有用不完的白晝。

當白日將我們落實，
有時我們會懷念起
那果凍一般的夢海、
香檳酒泡沫一般的夢土。

白日夢裡，我們自我催眠
把自己過的黑白夜晝
玩弄成一只
不定時的沙漏。

孩子磁場

你是一把溫柔的剪刀
將我剪成母親的形狀
在有光的地方，
我是你的影子
彷彿還懷孕著你，
兩人一體。

當光消逸之時
我看見獨立的你，
而你有強烈的磁性
我黏黏地
再次將你擁抱。

詩人

我知道不會沒沒無名。
當其他人複誦我的緋聞
跟討論我的作品
一樣頻繁、扭曲之外
歷史早因更大的誤解
將我寫入風流的辭典。

每出版一本書，
便完成另一座墓碑。
嫉妒我的文人，
將我魔鬼化，
而讀者卻視我為偶像。
我年紀輕輕，
已是活著的
神

大對招

你不動 我也不動了
一秒一秒 時間在動
葉子飛了 花在舞蹈
我們的眼睛 卻黏在彼此身上
不察覺這世界風雲 動了動了

雲 飄遠到別人的頭上
雨 滴到屋簷的眼睫毛
你仍舊不動
我還是屏氣凝神
管他天藍有幾種顏色
雨淚是否滂浡成災
直到

直到愛意萌生晚
婚約已不可能
我們的大對招
已經傷到彼此最溫柔的穴道
收式。
你一笑便哭
而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