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完全的自己─閱讀古月

1.如何思索一個詩人

文字裡的詩,有時難以定義一個詩人。

對詩,隨著年歲增長,我更了解自己的渺小,以及狹隘。也漸漸明白,看待一個「詩人」,綜觀會比單純的文本分析來得貼近詩人的原型。詩人的生命態度、真實生活、對世間的心意與處世的品性,甚至對社會的涉事、悲憫與理想主義等等,這些都是一個完整的詩人作品的一部分。

要說詩人古月,腦海中快轉、浮現許多超連結,除了文字的詩作,其實古月是多面向的──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年輕時曾以淑世濟民為志,如詩之悲憫情懷;她有詩意般細膩的廚藝;丈夫是知名畫家李錫奇,因此她對藝術有長期而廣泛的涉獵;她寫詩之外也寫一手靈慧的散文;她也是作詞人,我們五年級世代朗朗上口的歌,像王海玲唱的《巴黎機場》片尾曲〈我心似清泉〉,甄妮唱的〈喚山山不走過來〉、〈待月草〉,以及施孝榮〈搖櫓的人〉、甫過世的劉藍溪〈守住一窗雨〉等等。古月的詩藝內涵是多元的、也是生活的。

看待一個詩人,必須以「整體」視之。有時很難單純以文本界說和概括。藉古月的詩〈月之芒〉來說,「水天一色/天上有水/水中有月/兩相溶悅」,這個「整體」是液態的,天上人間、鏡花水月皆與詩人生命中的種種相溶一起,方成詩人具體形象。

2.航向詩心

既然談古月的新詩集,不免要回到文字詩的範疇,追索、想像,一起航向她的詩宇宙。

古月自一九六四年開始寫詩,迄今超過五十載。最初經由文曉村引介,參加「葡萄園」詩社,而正式進入詩壇。彼時的她,在詩社中感受到人在異鄉的溫情,詩風趨寫實和抒情,帶有典雅靈思,以及悲憫情懷。一九八五年她加入所謂「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創世紀」詩社,某部分原因可能是李錫奇的很多知交都是創世紀詩人,尤其與商禽相識最久。當時創世紀以軍中詩人為主,陽剛氛圍較濃,時代的輾轉波折、人生的頓挫,促使他們思索生命、探究存有。古月看似柔弱,實則外柔內剛,或許精神上與創世紀詩人更契合,如同她的詩句:「遲暮的月/以水的柔軟/溶於火的炙焰」。

古月最早的詩集是《追隨太陽步伐的人》(1967),當時二十五歲,詩雖青澀,但有獨到的女性視角和個人的宗教情懷,創世紀詩人辛鬱說:「古月本就是一個長於寫『情』的詩人,早年她的詩集《追隨太陽步伐的人》,就充滿了熱烈的情感波濤,她對生命的尋求,大多從『情』著力,而深化為『愛』。」古月經常將情與愛,換喻或昇華為一種宗教悲憫情懷,古波斯詩人魯米(Rumi)在訴說蘇菲教派哲學時就常透過情詩,現代歌者李歐納.柯恩(Leonard Norman Cohen)因曾追隨日本杏山禪師,所以他的音樂有時也會以情詩作為媒介傳達禪思,藏傳佛教喇嘛倉央嘉措的詩,亦如是。

古月的第二本詩集《月之祭》(1975,與李錫奇合著的詩畫集)跟第一本間隔長達七年才出版。1969年美國太空人阿姆斯壯登陸月球是科學界大事,但對東方藝術家來說,多少作品是對月亮的想像,現在都破滅了。李錫奇跟古月討論,「你寫我畫,宣布月亮的死亡。」古月寫嫦娥已死:「一杯祭酒/灑向青天。」這是祭月,因為科學太先進,他們宣判月亮死了。就當時可謂前衛大膽,詩人商禽稱她:「是女性詩人中少數具有宇宙視野的作家。」

古月雖與李錫奇詩畫結緣,但在藝術世界裡,他倆各有各的花園。古月既不想移植別人,也不太受他者風格影響,相較於李錫奇不同時期多變的畫風,古月只做她自己心靈的園丁,培育自己的夢與種子。辛鬱就說:「古月的詩作絕非李錫奇畫作的說明。」因為古月的詩,自有畫境,他說「從具象到抽象、從平面到立體、從單一到繁複、從明朗到幽深、從無色到斑縵,詩中給出了繪畫的美感,是十分難得的。」這時期的古月,歷經人妻人母和現實生活,詩雖一貫抒情,但明顯從溫柔中透出堅毅。從少女時代的多愁善感,到這時期的成熟,如她所言:「沒有經驗過貧窮、痛苦的愛是不被珍惜的。」

第三本詩集《我愛》(1994)更是隔了長達十九年。當然李錫奇的畫與愛,某部分成為她詩花園裡的養分。跨入千禧年,已屆中壯年的古月作品,在抒情之外又培育出一些質地較堅硬的樹種,例如寫戰爭,取材自李錫奇的故鄉金門,但樹還是古月自己花園裡的樹;棲止於槍管上的蝴蝶,飛起來還是蝴蝶自己的樣子,不會陷進別人的煙硝。古月在過往的詩中,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做完全的自己。」在新詩集中的〈說給夜來聽〉一詩,古月更以「夜」自況:「夜是不羈的/以獨特的節奏和文字/詮釋人世之旅」。

身為詩人,古月一邊做自己,一邊悠悠緩緩地改變,前述戰爭題材、祭月之外,她也寫現實性作品,例如寫英國王妃戴安娜的死亡,或寫在西班牙看到的鬥牛競技……這些詩透露出她內心耿介素直和入世的一面,然而並沒有背離古月的本質,遠遠地呼應從她第一本詩集就存續的對人間之悲憫,有時近乎一種宗教的不忍情懷。

二○一○年古月將她之前的作品選錄九十餘首,命名為《浮生》出版,裡頭全是她的真情實意。她說:「面對廣疇的環境,我只是個陌生的書寫者,寫我對人生追求的一種態度及看法,裡面有我成長過程的歡喜與憂愁。」一直以來,古月的創作從不汲汲營營,不與世俗爭逐,總是以優雅緩慢的自我節奏行進,卻始終如一地行進了五十餘年,可見她剛柔相濟的強大韌性。從另一個角度看,如同創世紀同仁管管所說:「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也許古月把自己活成一首詩,比寫詩更重要吧。

3.寫詩就是我的祈禱

這本新詩集《夜,向你撒了謊》,相隔《浮生》十二年,十二年稱為「一紀」或「一輪」,像華人世界的十二生肖一輪,代表一個階段的結束、也是重新的開始。古月回顧過往的生命歷程,並書寫當下人生,且此詩集在丈夫李錫奇過世後出版,亦別具意義。全書收錄七十餘首新作,讀到〈送別──致錫奇〉,百感揪心,多少荼蘼往事,盈溢著傷懷與不捨:「你已穿越回到了童年/丹青麗焰繪百川/徒留驪歌聲聲催唱/豈是一壺濁酒衷腸/能卸夢中清寒」。偶爾「走訪你兒時的足跡」(〈得月樓的月光〉)既寂寞、也溫暖,古月透過情詩,傳達愛,也將愛轉譯,讓讀者思考人生無常。

【輯一.鬱黑之旅】,寫歲月的遞嬗,寫肉身的單薄,也寫昔人已遠,以及鄉愁。她雕刻時光,用溫柔的筆刀。

輯中的「懷人詩」,除了追念丈夫李錫奇,亦懷想已逝的創世紀同仁洛夫和管管兩位詩人,以及古月的父親和母親。情意純柔如絲綢,親人故人已遠遊,明月明年何處共看?悲愁一時太巨大,心靈渴求答案,〈午後的海印寺〉一詩觸及哲思禪意,她提問金面如來佛是否也有夢?每個人對生命都有未完的功課,「殿門外的蓮荷亭亭/兩隻蜻蜓繾綣在花上/修練瑜伽」。「瑜伽(yoga)」在梵語中是「身心相應」的修持法,或許這是她對情對愛,必須修行的功課吧。

辛鬱說古月:「專於用情,古月的詩便也敏感的反應了對季節的體認,刻畫出在季節的遞變中一個女子的心靈活動。」【輯二.秋風吹散多少空寂的靈魂】恰恰暗合辛鬱所言,古月藉由此輯回溯、貫通之前作品的一致性。在【輯二】中她以秋季的節令開場,自秋詩篇篇,進入冬之小雪大雪,再回到流蘇與苦楝的春日。她延續【輯一】歲月的滄桑基調,「落筆/全是光陰的留痕」,然而她添加了季節的旋律(尤其是繽紛善感的晚秋光譜),那樂音、那顫動、那起伏從大自然之萬籟匯流到一顆詩心,且歌且迴旋,彈指間,她「企盼一個指尖的溫度/撫慰寂寞的靈魂」。漸漸悟得「寫詩來自於靈魂」、「詩是靈魂的代言」、「山花寂靜/處處都是詩」,靈動字語、抒情韻腳穿梭於晚秋人生。

這裡,我們發現一個內心斑斕活躍的古月,她有時化身漫山楓葉,有時又變成一隻小甲蟲「以孤獨又熾熱之姿/向那片雨後濕濡的葉子/裸裎心事」。她時而綻放熱情、時而品味孤寂;她時而近觀自我、時而放眼天涯。

晚秋蕭瑟,卻同時呈示色彩的繁華。愛過、傷過、苦過、忍過而來到某個年紀,突然醒悟一切孤獨都有裂縫,光會從那裡進來,照亮並溫暖「我的春天/我的夢」。

古月的詩,大抵屬中國抒情傳統,興觀群怨、詩畫情景交融、詩樂互相應唱。她的寫詩時代,正好歷經台灣現代詩「縱的繼承」與「橫的移植」之論爭與抗衡,古月比較像是「縱的繼承」,但更真確地說,她的抒情傳統不是詩學理論的抒情傳統、也不是受時代風潮影響而來的,而是骨子裡的脾性就是如此。

【輯三.空笑夢】是古月的「涉事」或「涉世」。有旅行詩,例如她到中國貴州、安徽、北疆、海南島,她至印度,她在台灣淡水、台中等驛蹤行腳。如泰戈爾所云:「人要在外面到處漂流/最後才能達到最深的內殿」,她的旅行詩往往不是注記歡樂,而書寫悲憫,譬如寫北疆,「野草漫山染成枯黃/幾棵頹朽的林木/像無家可歸的老人」。

這些「旅行詩」可以參讀【輯一.鬱黑之旅】中寫離島的長詩〈島詩三唱〉,這組詩頗具分量,「我似一棵行走的樹/心若沒到位/走到那都是流浪」。旅行終究還是為了內在的探索、靈思的解密,並透過「詩的箴言引渡迷津」。最終,古月要思考或提問的是「存在」的哲學問題。隨著人生的拉長,涉世閱歷讓她在旅途之中,將生命咀嚼得更透澈。

此輯中更有一系列有關新冠病毒疫情期間的涉事觀察:「清朗的日子不再/驟然面臨懸崖邊緣/黑水的潮汐洶湧/肉身形成一座廢墟」(〈落沙〉)。有她對第一線防疫人員的關心,也有她直言不諱地對政府的批判。這類寫實題材,以前就曾在她的詩集出現,她不是愛批判的詩人,但外柔內剛的個性,偶爾有些話不吐不快,恰恰反應出她正直不阿的一面。

在詩集的最末,我們讀到〈重返昨天〉,呼應詩集一開始對故人、對年華逝水的深思,「重返昨天/是誰在你的墓前/葬下了一生的許諾/昨日之日喚不醒/回望已是個陌生的影」。其實古月心中明瞭,人生之得與失,都值得珍藏。新詩集《夜,向你撒了謊》既有古月一本初心的真摯,更有她珍貴的人生閱歷,當然也是丈夫李錫奇過世後她首次出版的新詩集,傷懷感喟也難免。我想起李賀的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對古月來說,人間既有情、亦荒涼,她愈參愈透,最複雜的情感,如今唯有詩,可以傾訴。

(古月新詩集發表會於九月十三日下午二時三十分於台北市同安街紀州庵文學森林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