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程傾之

程傾之

不是“何方化作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的疏狂。這遍野的梅花,一時間哪能欣賞過來。詩人於是突發奇想,希望分身有術,化作千萬個自己顧盼於每一株花樹旁,好把萬千美麗盡收眼底。

這確是貪心了些。而此時的陸遊已是位七十八歲的老翁了,他豐富的想像力,真率可愛的性情不能不令人為之動容。“曾為梅花醉如泥”是啊,人生難得一醉,而這癡情、醉意與灑脫,又豈是他人能夠隨意學來的呢?

不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雅致。結下梅鶴因緣的林和靖,把梅花視為妻子,將仙鶴當作孩子,高潔出塵、清和散淡之風,令凡俗之輩難以啟及。黃昏時分還是放不下花園池塘邊的梅花,要去戴月吟詠一番,詩作詞藻華麗,韻律考究,濃濃的文藝範兒終是膩了些。

不是呂本中背上的一段梅花情債,無法釋懷: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記得舊時,探梅時節。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細膩凝練、含蓄蘊藉的《踏莎行》純用素描手法,道出一場梅雪佳景,由此借景懷人,不想更惹相思。輕離別,是因為無意間引發的誤會,是資訊不便惹來的思念,還是人為阻攔造成的勞燕分飛不得而知。惱人風味阿誰知,只問一聲,君可知否?請君問取南樓月,這難道是千年前的月亮惹的禍嗎?也罷,我輩愚頑,所有的疑問與謎題都不去探究了,只讓自己沉浸在這雋永詩味之中,滿懷感慨,滿口餘香,無以言傳……

說來也是好笑,遙想數代之隔的古時,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鬚髮飄飄的詩人,捋起三尺長髯,寫下如此充滿兒女情態的詞句,儼然宋朝的瓊瑤阿姨。但如此純真、清麗與深情,絕非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的現代詩篇所能比擬。

也不是繁花過後,梅子時節的青澀。當年情竇初開的女詞人李清照,初見意中人,欲語還“羞”,難免小女子的忸怩。“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人生初見的感覺,如同這青梅,幾分酸、幾分甜,讓人一時難以道出個中滋味。

那一年的梅,積攢經年的深情,傲雪淩風,花開成海。千樹萬樹之中,一剪梅已足矣。賞心只須三兩枝。一剪梅,是《紅樓夢》中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是朱自清《荷塘月色》裏的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是拋開滾滾紅塵,留下與宗教無關的安然與禪意;是當代一位率性學者被關在牢房,仍留下的幾行打油詩: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豈不知這“一點點”就是拋心拋肺的全部。正如作者李敖自己的注解:愛情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不該時時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樂,沒有別的,也不該有別的……

以梅花入詩,以梅花自況。一剪梅,曾這樣綻放在無數詩篇中。唐朝詩人張謂,字正言,僅從名字中,足可見其仗義執言的性格。他的一剪梅,被遺忘在遠離塵世的溪水邊,“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雖遺世獨立,一樣的花開凜然。

王安石變法所經歷的波折自不必多言,被冠以“拗相公”的綽號,其剛烈性情可見一斑。數枝梅花被冷落在牆角,獨自開放,無人賞識,唯獨被這位“拗相公”發現並剪取,詩人頑強不屈的精神由此與梅花一起清香四溢。

陸遊與陳亮都極力主張抗金,反對投降,始終保持著強烈的愛國情懷。尤其是陳亮因此得罪權貴,曾三次蒙冤入獄,但無改初衷。他們的一剪梅在驛外斷橋邊孤獨寂寞,花落成泥,暗香如故;被冰雪埋藏,依然不屈不撓,笑看“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後香”!

豐子愷曾根據古人詩意畫過一幅圖畫:幾杆修竹,一間茅屋,屋前方桌置樽酒菜蔬,好友三面而坐,空出的一面有梅開燦然。並題下了“小幾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梅花”的詩句。這是將梅花視為下酒菜肴品評欣賞,還是把梅花當作朋友圍坐一席快意人生,當然要看觀者如何來解讀了。就像當初誰不曾有過踏雪尋梅的夢呢?踏雪是為了尋找曠世的美麗,還是要遇到真正的平生知己,到如今恐怕也難以說清楚。也已無須弄清楚。

一剪梅,是對曼妙生活旨趣與詩意人生的恒久追尋,更是回蕩在天地間梅花品格與傲岸人格錘煉而成的風骨。須慧眼發現,巧手剪取,禪心護持,插在理想與信念花瓶中,照亮心靈的暗角,贏得一身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