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舅與沙茶牛肉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奸臣舅到底是怎樣一副奸臣像?時光很遙遠,面目很模糊。往事像一卷清明上河圖般有重重的輪廓和影像,也有「意識漂流」的迷茫。曾經的邂逅,誰給誰美麗,誰給誰回憶,都變成了一則似曾相識的生活縮影。

奸臣舅是繼母二哥的朋友,說起這個二舅,年少時可是台中某省中的高材生,讀到高二已加入幫派,變成地方的小混混,聽說天不怕地不怕,頗有哪吒的反骨做派。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已由當年的小角色,成長為叱吒一方的地頭要角。也不知到何時開始,他把綽號叫「奸臣」的高中好友帶進我家,這就是奸臣舅的由來。

我家清一色女眷,除了我們姊妹、同父異母的幼妹,還有繼母娘家的兩個妹妹。奸臣舅一來,帶著陽光橫掃屋內的陰霾,整個家頓時充滿生氣,幾個女眷圍著他笑語不斷。也因為這樣,有段很長的時間,奸臣舅頻繁進出我家,不管二舅是否同行。奸臣舅到底有什麼魅力?年長後終於明白,也許那是一個成熟男子激盪出的熱血青春,同時捕獲了一屋子的女人心,她們熱切的期待奸臣舅到來,不管已婚或未婚的,尤其是三阿姨、四阿姨。四阿姨為此還特地去學交際舞,期盼有一天奸臣舅邀她去舞會,每到晚上四阿姨會換穿顯露小蠻腰的蓬蓬裙,像個公主等待心目中的王子出現。

奸臣舅不負所望,每過晚餐就出現和大家玩撲克牌,說說笑笑,這樣的情況維持了一段時間。見奸臣舅毫無動靜,三阿姨被喚回老家相親結婚去了,四阿姨也按捺不住,開始往外跑,和朋友到舞廳玩。家裡往往就留我們姊妹三人,奸臣舅還是常上門,唯一的大人是大姐,那年她高二,只得將自己當成主人陪著奸臣舅聊天。我在餐桌旁做功課,偶爾聽到奸臣舅從客廳傳來的笑聲,既宏亮又爽朗。

周末,奸臣舅帶我們姊妹去看電影,散場後又請我們吃宵夜。自由路上的東海戲院是當時台中最先進的影院,放映的大都是好萊塢影片,奧黛麗赫本的諸多電影如「第凡內早餐」、「窈窕淑女」、「羅馬假期」等開啟了我對洋片的喜好。那些潛藏於影片中,有關記憶、個體、生命的意義,都來自於角色人物的坦誠自知;所有的作品既浪漫又輕快,但更多的是隱隱的傷感,看在十歲的我的眼裡,胸臆間充塞著似懂非懂的飽滿情緒。

散場後已是晚間十點多了,走出戲院大門,空氣中飄散著各種宵夜的混合氣息,尤其沙茶炒牛肉的香味流竄在呼吸間。彷彿看穿我的心事,奸臣舅說:「我們吃沙茶牛肉去!」遠遠的,沙茶牛肉的紅色招牌在微弱的霓虹燈下晃動,他領我們姊妹三人來到小攤子坐下。「老闆!來兩分沙茶牛肉炒麵,肉加量!」「知道了!」就在老闆回應的同時,瓦斯大爐火瞬間點燃,熊熊烈火轟轟的燒著大鐵鍋,只見老闆抄起鍋勺似的長鏟,快速從爐火旁的沙拉油罐裡舀出一大勺的油入鐵鍋,瞬間火苗四竄,就像街頭藝術表演者一樣,老闆動作純熟伶俐,一手抓起一把青蔥和洋蔥丟入鐵鍋,只聽見兩蔥在油鍋中相互較勁,「啵」「啵」聲不絕於耳,油蔥香尚未散去,老闆執鍋鏟的右手立刻往「牛頭牌沙茶醬」掏去,還來不及細看,香味已四溢,接著他的鏟子伸向類似裝醬油的桶子,再轉個身,油麵、空心菜與小紅辣椒已華麗入鍋,最後老闆將鐵架上冰鎮的牛肉片迅速鏟入鍋裡兩翻炒,鍋與鏟發出碰撞的「喀」「喀」聲響,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手,兩盤色香味俱全的沙茶牛肉炒麵已擺在我眼前。

七零年代是夜市全盛的時代,尤其在普遍拮据的社會中,小民美食在一支支暗影搖曳的燈泡下,構建起一個龐大經濟王國。這個王國裡有買醉的人、有寂寞的人、有談生意的人、有作夢的人,也有像我一樣,只是個打打牙祭的小人兒。

其實我已經找不出什麼理由,奸臣舅要天天到我家。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客廳的談話幾近耳語,也少聽到那招牌似的宏亮笑聲。那天我做完功課,跑到客廳,看到奸臣舅表情嚴肅地望著大姐,不知在跟她說什麼。大姐低著頭兩耳通紅,好像做錯事的學生在聽老師教誨。那一天他們談得很晚,直到繼母回家,奸臣舅才離開。

後來奸臣舅再也沒來過,不久搬離中華路的房子,「奸臣舅」三個字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虛幻而遙遠。大姐的高中生活也將結束,看她每天好像很忙碌充實,但有時看她坐在窗台上望著遠方,那充實裡又似包裹著長長空無的寂寞。我想,我們應該都想念著同一個人。只是我的想念裡,深深的是沙茶牛肉的滋味。

故事很短,人生很長。幾十年的時間會讓人經歷很多事,當中有對生命的迷惘與面對生活的無措。有次,我問大姐,奸臣舅最後來的那個晚上,到底跟她談了什麼。年近七十的大姐,兩眼發光,好似鐵達尼號裡的老蘿絲,深陷在回憶起埋藏於海底數十年的戀情般的熱烈。「那年他三十二歲,我十七歲。為了家族企業他不得不結婚。他說抱歉,來不及等我長大!」原來奸臣舅是工廠小開,那年全球經濟危機,工廠險些倒閉,供應鏈聯姻是家族當時唯一的選擇。

「後來我看中的男人,多少都有奸臣舅的影子吧!」大姐說。

從她深褐色的眼眸,我看到了那世界裡面的無限。

那是她年輕時最無法忘懷的回憶,而回憶往往是與想念同在的。奸臣舅如果知道到現在還有人在想念著他,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思念是一長串流淌的文字,時而若即若離,時而無法言說。有時更是一個洞,包藏內心所有的聲音。

每聞到沙茶牛肉的香味,我就想起奸臣舅和大姐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