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的初冬

清早,冷冽的寒風,如刀鋒掃過臉頰,脖子縮緊,髮絲空中飛揚。約定時間未到,你早已立在車旁等候,遠遠望去,壯碩的身影,穿著一襲厚重的夾克,雙手插口袋,一派瀟灑樣。

巴格達的初冬,風,冷冷地吹。太陽一露臉,衣服洋蔥似一件件地剝,這是早晚溫差大的典型沙漠氣候。

微亮的天光照在你笑盈盈的臉上,我拉著行李箱慢慢走近。靠近,你要我立定,以巴比倫飯店為背景,反手自拍為兩人留下紀念。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倏地讓我萌起依依之情,上車前還回眸飯店,金碧輝煌的建築,不禁心裡低呼:「再見了!巴格達。」

沒想到,不過兩年光景,不能再見到的竟是你。因肺炎病毒,你向人間永別。

噩耗傳來,一陣怔忡,如頓失遠方親人的難受。憶起巴格達飯店前,你我互道珍重再見,那麼清晰的畫面,你怎可能一聲不響就走了。那時的你,一種天地無懼的姿態,壯碩如你,生命中已走過無數的烽火煙硝,怎會不敵病毒威脅,一夕永別人間。

巴格達的機場,異於一般的國際機場。抵達或離開,均須隔離在十公里以外,接駁特定的巴士或計程車到轉運站,才算真正入境與出境。這段距離的安檢,尤其嚴格,無論狼犬在行李上的嗅聞,或儀器在人身的檢測,一關又一關,千萬要小心。

這些信息,在前往機場的車上,你殷切叮嚀,鉅細靡遺,彷彿是一位慈母面對即將遠行的孩子。我不禁啞然失笑,一下間你我長幼對調?你一直喊我:「Aunt」的,不是嗎?

與伊拉克結緣甚早,拜你父親所賜。波斯灣戰爭前,他曾一口氣帶了七位買主來台,向我公司採購。從此,被淡忘腦門外的近東史,變成了真人真事的口述,在我面前演出。

你父親進出台灣頻繁,從單次簽證變成了多次。每次停留非得把簽證期限住滿才肯離開,可見他對台灣的鍾情。每次來,總有僅懂阿拉伯語的伊拉克人同行,不知哪一年開始,你加入了陣容。他屬老派商人,每次與他商談,只見他從口袋掏出一張又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字跡只有他看得懂吧?)他講我寫。斯情斯景,你在一旁,臉上閃著慧黠的笑容,然後搖搖頭。那意思我懂,你既欽佩你父親有條不紊地處理繁雜事而不出差錯,他一人任台灣多家廠商代理,經年累月,非易事。另一方面,對於他這種落伍的做事方式,你也不以為然,我倒慶幸因你的加入,如虎添翼,我們的往來聯絡,效率倍增。

商場雖重利,時日一久,商誼成情誼。我們因更多的交集,讓我瞭解走過戰爭的伊拉克和你的家族,你叔叔被綁架了,付了錢卻被撕票;你手足因子彈不長眼而喪生。戰爭的殘酷,人命如螻蟻的卑微,掀起我兒時躲防空洞避砲彈的驚悚記憶。年輕時代的你,對於戰爭的悲憤,恨歸恨,依然能理智地向我分析,回教裡什葉派和遜尼派衝突的歷史因緣,導致西方強權乘虛而入。你無奈的表情,晶亮的眼神,表示以堅定不屈的態度,繼續與現實對抗。於是,你積極籌畫多項事業,期待在百廢待舉的巴格達,殺出一條生路。

2018年底,我的一趟伊拉克商展,與你近距離相處了一個禮拜,參與了你的生活,也見證了伊拉克的一頁悲歡史。幸虧有你,我的巴格達旅行,變得跟別人不一樣。

伊拉克給世人的印象,無疑是戰爭的代名詞。動身前夕,在台灣商展組團會議上,從主辦單位到旅行社,上上下下,對飽經烽火蹂躪、封閉很久的伊拉克,資訊有限,人人有股忐忑不安的氛圍,瀰漫心口。

果然,一下飛機就倍感肅殺,緊張的氣氛,從四周團團包圍住。巴格達的殘垣斷壁,持槍荷彈的軍人,檢查哨、鐵絲網,觸目可見。雖已停火,戰爭的餘燼仍在,畫面之沉重,讓人一顆心往下墜。

當其他團員如驚弓鳥為安全考量,忌憚外出,僅隨旅行社提供的遊覽車,往返展覽館。幸虧有你,費心地安排一切,我們如魚得水在巴格達,享受它的夜生活。每晚下工,你是嚮導,陪我們吃飯、逛街、參觀,體驗當地的生活,愈夜愈美麗。

華燈初上,晚餐開始,餐桌上堆滿小碟的開胃菜。餐盤上,食物奔放著天然色彩,繽紛喧鬧,全是來自兩河流域富饒的土地。熱騰騰的烙麵餅一上桌,主菜沒來,美味可口的小菜,淺嘗後欲罷不能,幾近飽腹。什麼?你再說一遍,這些小菜通通是free(免費)的?真令人驚訝。食物的背後,彷彿看到陽光下流淌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一幅瓜果甜美、菜蔬綠意盎然的繁榮景象。

這趟旅行,因為有你,變得更精采。從出發前的不安之心,變成了探險的樂趣。

走訪了你的工作場所,如工廠、3C產品的專賣店,和規劃中的旅行社……。不管哪種行業,皆包裹著你的夢想。

夢想,是你往前走的動力,具前瞻性,因緣你近年台灣的來去,取道杜拜,目睹了開放社會的豐衣足食。這些繁榮景象,對照長期封閉的伊拉克,不啻為你開了一扇窗。它稀釋了你身為伊拉克人特有的沉重宿命。在巴格達期間,所到之處,不管男女老少,爭相與我們照相。這些匪夷所思的畫面,你在一旁,除了微笑加上嘆息,並解釋,這個國家關閉太久了,善良、純樸的人民看到外國人,分外地熱情。

從你的Whatsapp,你的哥哥發出悲傷的訊息,你不幸染疫,幾日後不敵病毒侵襲,永久安息了。

反覆讀著信息,難以置信。台灣面對疫情侵襲,無處不瀰漫著一股前未有的恐慌,彷彿人人登上了諾亞方舟,期待躲過如洪水猛獸的疫情。我惦記我的老友,你老來喪子的父親,這悲傷於他太沉重,而我實在無能為力去安慰他。因我複雜的情緒,不知是面對疫情的怯弱,或來不及的悲傷,已無法分辨。

已兩年,我慢慢沉澱,不禁憶起巴格達的初冬,我們一面吃燒烤,一面聆聽你的談話。你談興大發,大則伊拉克的懷璧其罪,小則你個人抱負,話題不疲也不停歇。

時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日說話時你發亮的眼神,彷彿你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