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條愛馬仕脣膏談起

若不是友人發起愛馬仕脣膏代購，我老早就打定主意，此生是無須與這品牌結緣了。

原來想說「無緣」，「無」，即「沒有」，本是全然中性的味道，然而那「無」字裡頭卻也可能暗藏遺憾，像是「無法」、「無能」，彷彿那是因我方有所不能，才導致未能擁有的結果。的確，此生是不會有將柏金包掛在肩上的財力了，連推開那道高聳而沉重的玻璃門的好勝與好奇都沒有，但那一點也不令我困擾。

愛馬仕之於我，像是在米其林摘了星星的頂級蔬菜料理之於老虎，或盛在金盤子上的青森黑鮪魚肚之於老牛，不對味，不來電。那是由我方主動為我倆關係定調：無須結緣。

倒沒想到這樣的骨氣，會如此輕易因折扣而飄搖。

低於七折。五條免運。還是定價最親人的脣膏（其實是直到此刻才知道愛馬仕也出彩妝品）。

並不是我想要在捷運上（擁有愛馬仕的人還乘捷運嗎？），貌似不經意實則萬分多餘地從那（無人不曉的）橘色紙盒裡，小指微翹地拿出一條有金色底座、白色蓋子，蓋子頂端還以金色字樣浮雕一個 H 字、一組馬車與馬童的脣膏補妝。我不是那樣喜好浮華的人。何況，為口罩裡的脣擦上口紅，無非是想要摘下口罩後，得到一張花臉。

然而這樣的虛榮若是伸出指頭勾引，我知自己是禁不起的：「小女兒送我一條愛馬仕脣膏當母親節禮物呢，呵呵。」想到媽媽喜不自勝地端著那張微露福態的臉和阿姨們喫茶嗑瓜子，吐出來的瓜子殼上還染了紅色的印，或世面還見得不多的友人拆開包裝紙後倒抽一口氣，驚呼，「你送我愛馬仕當生日禮物？也太破費了吧！」儘管我終究無能揣想將愛馬仕披掛在身上的感覺，但這類美言迴盪在耳際的感覺，我是明白的。若能用折了價的物質得到未曾折價的印象，那更是物超所值了。

就這麼來到選色。（從前的風骨早已蕩然無存。）

友人的代購品項中有四種顏色，42、64、70、85，在官網上的名字分別是，Rose Mexique 墨西哥玫瑰調、Rouge Casaque 狂熱朱紅調、Rose Indien 印度玫瑰調，和 Rouge H愛馬仕紅調。

她不忘提醒，64號朱紅賣得很好，只剩下三支，要買要快。

事實上，從命名，就教人看出很多。

墨西哥玫瑰色近桃紅，說的是熱情奔放，青春俏麗。年輕時玩玩可以，然我已過了那年紀兩倍有餘。

狂熱朱紅則為正紅，抹上就替你鋪成了紅毯，「像對男人直說come」，友人補充。對異性散發的魅力指數，終究成為一條脣膏的身世細說。

印度玫瑰單看仍風情萬種，然而，一切都是比較；比起墨西哥玫瑰，她已懂得收斂，在自信喧鬧外披上一條沉著的薄紗。

就是那85號愛馬仕紅讓我惦記。愛馬仕既以品牌之名名之，自是驕傲，是經典。85號色深，讓人想起陳年紅酒。若比為女人，毫無十幾二十歲那股香脂粉黛甜美張揚的氣味，反倒稜角分明目光凌厲，神色定而話語沉，不在乎旁人目光，氣勢卻鎮住全場；友人形容，「不可褻玩焉」。作為脣膏，她名為無可駕馭。撐不起，便宛如中毒。

既為禮物，自然是打安全牌，和朋友合單，訂「狂熱朱紅」與「印度玫瑰」共五支。而直至結團，「愛馬仕紅」都無人下訂。

我忽然有些悵惘。連訂購幾支脣膏也教人思及婚配市場的冷涼。

你得好親近，「可駕馭」，掐頭去尾做中間。不然，生得再美，終將長久留在架上，孤芳自賞顧影自憐。我是說，若你還不打算置身於市場之外。

怪哉，不過是一條脣膏，怎叫人如此暴露真心。

總之，愛馬仕與我，黑鮪魚肚與老牛，終究被那條名為折扣的紅線，遙遙地牽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