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條河

猶記得當年中學的地理課本裡,有過這樣一段記載。美國的印地安納州有一條河,橫越大地迤邐而去,中途忽然消失。原來它潛伏在地下,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最後重回人間,完成未竟之旅。人們為它命名「失落河」(the lost river)。

成年前後的那段時光,我常常想起這條河。它在地底究竟經歷過什麼?

我在地底行走的日子,現在已不值一提。如今無論從百度或谷歌尋找,都不復見到失落河的消息。三十年世界起了劇烈的變動,氣候、海、生物、人心……現在仍持續變動著。

少時讀論語,讀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說法,就反覆辨認自己的嗜好。山裡藏著靜靜的生機: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水靈秀、善變、多情,不同時刻吸引著不一樣的我。朋友們紛紛來表示意見。當我說喜歡山,就有人指出:「你的本質是水呀!不安定的。」什麼時候我愛上了水,又有人好意提醒:「那只是表面的嚮往,別受自己的騙。」後來我無所謂了,索性一重山一程水的,度過人生中最自由的幾年。

年近三十,返回家鄉定居。地方上只有一座貌似丘陵的山,山上人家的娛樂很豪邁,安上喇叭高唱卡拉OK。偶然邂逅的小小庵堂,還算清靜。我的興致僅止於此了。現代化的名山不但沒有古剎晚鐘,還有熱鬧的觀光客和市集,真正的還俗。水比山遠得多,在我信步所及之處,沒有天然形式的水。要想親近湖泊、河流、大海,必須搭上汽車噴煙而去。這使我不禁感嘆:人類不是傍水而生的嗎?約翰.克利斯朵夫出生的那個早晨,傅雷譯來多麼簡潔優美:江聲浩蕩。

結果我所擁有的,只能是教科書上長年涉獵的人文山水。柳宗元的西山太費力氣,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張夢得的快哉亭景觀過於刺激,動心駭目,不可久視;東坡的赤壁名聲太響、水光太亮;蒹葭的水路又那麼曲折迷離。只有蘇轍的河流最合我心意。北宋黨爭激烈,蘇轍是在浪尖上翻滾過來的。他晚年退居潁水之濱,做自敘文萬餘言,從此閉戶默坐,不再與世人相見,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中最長命的一位。蘇轍的河是靈性之河。在悠長的晚節,心濤逐漸平息,耳畔潁水相隨,像大地永恆的呼吸,一吸、一吐之間,是暗示了來處去處的吧。

在我的書房裡,經年鋪著一條寶藍色的瑜伽墊。在上面我可以暫時逃離頭腦的控制,回到身體。從蛇式拔起,再反折成下犬,幻椅式像一種懲罰,英雄式要穩穩的下紮上提,向天地證明存在的氣概。讓血管去拔河吧,讓四頭肌呼救。最後我重重的躺下來,把自己拋還給大地。在深沉的靜默中,感覺到一股氣在體內升起,暖暖的,從百會發源,在我最疲弱之處稍事停留,眼窩、脾胃、膝…,然後從腳跟折返。原來,我們的肉體內部是如同河的模式在運作著,如果保持緜緜不絕的呼吸,療癒之河將川流不息。

意識的世界也是如此。靜心最難。心念是忙碌的小水滴,追它不上、留它不住,斷念要很深的功夫。我只有很短的一段時期,在兩念之間的縫隙,瞥見了「空無」。那並非心如止水可以形容,而是向下更下,探到深度的寧靜。生命的河床,就是這裡了嗎?後來我推翻了自己,因為廣大無邊的空無,應該更像是「風床」那樣的存在。

所以,我的本質是水嗎?現在的我,有沒有能力回答年少時丟開的問題?

水的本質又是什麼?透明嗎?玻璃也很透明;流動嗎?風一樣會流動;滲透嗎?光比水更擅此道。水連固定的樣貌都沒有。雲是它,雨是它,霧露霜雪都是它。水就是變動不居啊,水是「逝者」。逝水滔滔,休戀逝水。如果人能夠花一輩子學會水的三態:蒸發遺憾,不留痕跡;凝結意義,不虛此行;在愛中溶解胸中塊壘;當死亡來臨時自由的昇華。每一個這樣走過去的生命,在三態的變化中得以完整,誰能說這不是「智者」?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智者」看起來該是什麼樣子?年輕時結交朋友,有機會見識各種人物:聰明的、漂亮的、才華洋溢的、性情美好的。這些人到了中年,可能走向虛無、可能浮沉世俗,怎樣的人最值得期待?我和朋友菊子雖僅相處一年,卻留下半生懷念。大學畢業後,我們在北市辛亥路賃屋同住。三房一廳的老公寓,有她就成了家的樣子。她親手縫製窗簾,兩腳插在房東堆積的垃圾山裡整頓環境,下了班伶俐地燒出一桌可口的菜餚,晚餐後烹茶,高談闊論到夜深。忝居副手的我,嘗到今生最寫意的家居生活。我發現這個人的魅力在於她既常識豐富,認真過活,又無所執著。因為不會死心眼,所以很少落空。等待的人沒出現,等待的車誤點,彷彿都是合乎自然的事情,生活本身並沒有損失什麼。

她像泥土裡冒出來的沒有潔癖。在鄉下教書的那幾年,她豪縱不改,可以神態自若的大聲唸出黑板上的「三字經」,使台下存心作弄的男生都噤聲。她把吃檳榔的學生們號召到家,擺上一桌白灰、青仔,自己當場大嚼起來,一邊亮出口腔癌的照片。如此用心良苦,她卻說離開就離開。

她在另一個國度安了家。荒僻的山野沒有自來水、沒有電,太陽落山後便和孩子們在月光下生活。家門口就是樹林,可以席地而坐,各自去繪畫、彈吉他、學習英文。豐饒的女人像河流的化身,所到之處皆成樂土。

曾幾何時,驀然回頭我已蛻變成岸。岸是走慢了的河,收留過傷心的淚也收藏甜美,還能使水不兜圈子。水沖激時,岸攔著;水暢流了,岸送行。從事教職多年,目送歷屆的畢業生離開,最初上路的一批已走遠。有時候很想問一聲:河的盡頭有什麼?

知識的河、感情的河、靈性之河、時間的河,處處波光瀲灩。從啟蒙的上游到感悟的下游,沿路唱著只有自己能懂的歌。當我從河的夢裡頭醒來,發覺眼前並沒有大海。我原來是個來歇腳的旅人,在岸上獨自沉吟:

水裡的精靈散去了

天正破曉

濕氣在草地上漫遊

冰涼的足

已等候很久

彷彿只是一瞬

年少 凝固成風中那一聲喊

上游河水吟唱的地方

曾有多情的呢喃

多麼靜悄

這河岸

不見一株娑婆的樹

只有走不完的平蕪

偶有一人 背負日子經過

我且歇息 縱情幻想

這流水蜿蜒的遠方

有一座日出的海港

那負重的人去得遠了

而我們方向不同

我等候擺渡

渡過這河,渡過這河,前方有著新鮮的雲和路。我一面眺望、一邊想像著,河的對岸有沒有熟悉的人家?那條神祕的失落河,此刻是否正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繼續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