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城故事

誰偷了月亮?  圖/王幼嘉
誰偷了月亮? 圖/王幼嘉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那一步帶著不確定,甚至些許嘲諷。跑步,可能嗎?這周遭木頭的味道,好似一股推力,我深吸進一口氣,腳跟一蹬,身體離開地心引力,瞬間,我竟然跑了起來。左右兩腳交替著,一呼一吸之間,慢慢前進。地上的紅磚,頭上的木頭屋頂,眼前的街口是目標。我才跑了幾分鐘就非常喘,全身上下抗議。走路好好的,為何自找麻煩?我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走起來。

這是剝皮寮古蹟的迴廊,它連接著老松國小,形成了一個周長零點七五公里的走道。老松國小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小學之一,因為是老校區,校園旁邊的樹都高及三層樓,綠蔭扶疏,學校也種了果樹,有時候地上還掉有蓮霧。沿著學校周圍走,就到了剝皮寮。一踏入剝皮寮的亭仔腳,就可以聞到木頭的味道。那木頭味道,馬上安撫了跑步的驚嚇。走出迴廊,陽光照下來,神奇的,我竟然又跑了起來。

就這樣,我開始慢跑,果樹和亭仔腳成了我跑步的路線,我或快或慢,掉落的果子或木頭味都伴著我。慢慢地,我也可以跑四十分鐘了,對一輩子沒有這樣跑步過的人,真是太神奇了。朋友建議我去參加九公里的路跑活動。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路跑?九公里?怎麼可能?懷著不安又興奮的心情,我報名了。試試看,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呢?

這九公里的路線很簡單,從台北市政府出發,沿著仁愛路跑四點五公里後折返。當天清晨很多人在市政府站前面等著起跑,我身上別著號碼牌,沒多久前我對跑步完全沒有概念,而現在站在起跑線前面,這實在太不真實。五、四、三、二、一,起跑!我隨著人群出發,跑入美麗的仁愛路。兩旁高聳的樹木形成綠色隧道,天色還是暗的,隨著時間及腳步,天色漸漸亮了起來,而對面的跑道已經有人折返了,我也加緊腳步,就這樣完成了我第一場路跑。原來,九公里的感覺是這樣。

朋友接著鼓勵我去參加半馬,半程馬拉松要二十一點零九七五公里,這是神話吧?我想就持續下去,努力看看。我的跑步路線也從當初的果樹亭仔腳,轉移到周長兩公里的中正紀念堂,甚至到了淡水河堤。

從家裡出發,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淡水河河堤閘門的入口。一走進閘門口,如另外一個平行世界在眼前展開。那道河堤防水牆劃分了兩個世界:一個是二○二一年的車水馬龍,一個是古台北城的淡水河岸。閘門內不斷的喇叭聲,工地打樁的轟隆,而閘門外,世囂紅塵都拋開,淡水河靜靜悠悠地流著,幾百年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閘口處有兩棵樹手牽手形成一顆心,從心望去,近處是蘆葦,遠處是倒三角形狀的新北大橋,穩穩地豎立著。我總愛先拍張照片,再按下跑步的app開始跑步,這成了我的儀式。心形樹為起點往北跑,眼前的景色漸漸隨著我的腳步開闊起來,河水帶著我跑,左後方的新北大橋越來越小時,就看到了大稻埕港口停泊的小船。

到了港口,總是無法抗拒眼前的美景而停了下來,拿出手機照相。遠方的觀音山橫跨在河流的盡頭,右方是港口,寫意地停了幾艘小船。幾百年前的河岸停的是舢板,那時候還沒有堤防,人們從台北城走過來,看夕陽,在舢板上喝茶飲酒,好不愜意。天氣好的時候,萬里無雲,天空清澈,或朵朵雲彩把天空當畫布,盡情渲染;陰天時,灰黑兩色,如黑白照片,素雅靜穆。

若剛好趕上黃昏時辰,簡直就是中了樂透。太陽漸漸下沉,光線灑在雲朵和河面上,或藍紫、或靛青或橘紅或粉彩,是天,也是地。我就投降了,把跑步先放一邊。看夠了,再繼續跑。

跑過港口,跑過台北橋,來到了一個休息站。往南望去,是大稻埕港口的燈光,點點映在水面上閃爍著。休息站前面一排矮矮的蘑菇形狀護欄,上方是一號高速公路,橫越了天空。背後的堤防牆塗成了綠色,前面的公共藝術銀色亮片拼湊成TAIPEI。有時遠方的亮點,轟隆轟隆飛過頭頂,才發現是飛機。我常常想飛機上的乘客會看得到TAIPEI字眼嗎?

再往北,兩個H形狀並排的重陽橋矗立在水中,山移到了左前方的天際。河堤邊的水筆仔蓋滿了休息區的步道,長凳上掉滿了水筆仔的長形種子。退潮時,還可以看到彈塗魚和招潮蟹,在濕地上爬來爬去,還有秀氣的白鷺鷥優雅地走來走去。

一直往前去,重陽橋身影在眼前放大,有時候我會跑上橋,在橋上看橋下的車水馬龍,看看遠方的景色,左右兩邊的都市叢林,再下天橋繼續跑。對岸河景第一排的大樓一棟比一棟高,設計新穎,住在那裡的人每天看這景色,何其幸運,或天天看而視而不見?這時地圖的形狀來到了如天鵝的脖子處,就是快樂休息站了。

休息站通常很多人,有跑者也有騎腳踏車的人,這裡剛好處於一個上坡處,可以遠眺。再直直往北去,就會到達社子島的頂端,在那裡基隆河從東邊過來和淡水河交匯,如說好的約定,在此會面後手牽手一起奔向前方。雙河交匯流向出海口,更加開闊。由東邊吹來的風,因為沒有遮蔽,吹得更起勁,呼呼作響。看著遠方的關渡大橋,天涯海角是不是就是這樣?

這河堤的來來回回,視心情及體力,可以是五、六公里隨意跑,也可以是十幾公里的長距離跑,慢慢把毅力和耐力訓練起來後,我提起勇氣去報名了台北市的半程馬拉松活動。台北路跑路線,大都是從總統府或市政府廣場出發,沿著仁愛路,北上中山北路後,上新生高架橋到圓山飯店,往東到大直,再往南下麥帥橋折返到大佳河濱公園。雙腳在台北市畫一個正方形。

從天還沒有亮的台北開跑,整條大馬路只有我們這群跑者,傳來的是踏踏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台北的路跑是寂寞的,只有跑者之間的加油打氣,通常市民都還在睡覺。跑入大佳河濱公園時,會看到起飛或降落的飛機,再看到101大樓或大直橋時就知道快跑完了。

原來,身體是可以訓練的,它會隨著你的努力而強大。從跑五分鐘就氣喘噓噓,到可以持續跑二十一公里;如一場毅力訓練,跑步是和自己的喊話和對話。跑步時只有你自己和跑道,雙腳和柏油路或水泥地的摩擦聲;放空或聽音樂。把一切都忘懷,把世界縮成雙腳帶你前進的空間,讓汗水釋放你的煩惱,洗滌心靈。

每跑完一次,身體晉級一些,雖然只是重複同樣的動作,但每一步又比前一步有力量,今天又比昨天好。我不是精英跑者,速度也不是特別快,但在巷弄、河堤步道或學校操場之間,也成就了我這個累積幾千公里的素人跑者。

完成了幾場半馬路跑後,我貪心地飛去了馬拉松發源地:雅典馬拉松城,跑了我第一場全馬。這原始路線是從馬拉松城出發跑回雅典,全程本來是四十公里,後來一九○八年在英國的奧運才正式規定為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所以這條原始路線多加了一個小圓環補足公里數。馬拉松城是依山靠海的城市,出發後左邊是海,眼前是山,景色非常優美。一路上市民熱情的為跑者加油打氣,有的遞上橄欖枝,有的居民們放起音樂,為跑者跳起他們古老的舞蹈。路上都有指標標示馬拉松的里程數。這些路標常年都在,也算是歷史的記號。

看著雙腳踩在馬拉松城的地面,聞著海風,淋著Pendeli山腳下的雨水,我想的是老松國小,想的是剝皮寮,還有我的淡水河堤的夕陽,是台北西城造就了我的今天,讓我跑在古老的馬拉松城。就這樣一公里、一公里、又一公里地,我完成了初馬。當踏入雅典田徑場的終點線時,我不敢相信那剝皮寮亭仔腳的第一步,把我帶到這麼遠!

從雅典回到台北時,我的全馬獎牌放在背包裏,和我不離身。在台北搭上機場捷運時,夕陽中再看到新北大橋時,心裏有萬分的感動。是它陪著我,是淡水河陪著我,是這河堤,是這城,我全馬的榮譽在這裏。

再回到跑步路上,正跑得開心時,跌了一大跤,世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停擺,covid19襲捲而來。如龐貝城的居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我們在最後一秒躲進屋內,把一切鎖在門外,靜靜等風暴過去。商店關閉,沒有必要不外出,停課停班,什麼都停止。連呼吸也要小心翼翼,更別提跑步了。

風暴終究掃到了台北,掃到了萬華。震央從萬華炸開,台北疫情指揮中心很快決定設快篩站,就在剝皮寮。我心愛的剝皮寮!電視播放著人們在快篩站外排了好長好長的隊伍,很多醫護人員沒日沒夜、辛苦地投入這看不到盡頭的戰爭。每次看著電視裏那熟悉的紅磚矮厝,如變形金剛變成快篩站保護著大家,心中感慨萬千,只能祈禱一切快快過去。

慢慢地,如遠方的曙光,開始可以看到黑暗盡頭的亮光。疫情漸漸好轉,快篩站功成身退,從剝皮寮撤走了。我看到新聞時,幾乎要落淚。剝皮寮可安好?我的亭仔腳可還有木頭的味道?我們可否重生?可否回到從前?

如做夢般,出門跑步可以不用戴口罩了,消息公布的那一天,我馬上出門。那是個萬里無雲的晴天,我往掛念許多的地方走去,過了馬路就是老松國小了,我走到外圍的人行道,再幾步路就是剝皮寮,要踏入亭仔腳了。我小心吸進一口氣,再一口氣,是的!這是我熟悉的木頭味。我貪婪地大口吸進這木頭味,快步走著,想起多年前我開始的那一步,我腳輕輕一蹬,跑了起來。

紅磚古厝仍在,長長的迴廊帶我繞出亭仔腳,國小周圍的果樹枝椏修剪過,路面上飄著落葉,圍牆裡傳來孩童嬉戲的聲音。我們都還在,我們都還在。又回到了亭仔腳,第二圈了,我加快了腳步。我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