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麵條/徐成文

徐成文

12歲那年,父親從親戚家買回一對雪白的長毛兔,交給我餵養,說是兩月後將長毛兔的毛剪下來,可以拿到市場上售賣。

長毛兔絨絨的毛,亮亮的眼球,乖乖的舉動,自然是惹人喜愛。每天放學途中,我不再與同伴們打打鬧鬧,而是把目光交集在路邊,那些長勢茂盛的嫩草,被我割回家餵養兔子。

長毛兔在我精心照料下,茁壯成長,蓬鬆的毛髮覆蓋著它們還算瘦弱的身軀。我和父親將毛剪下來,裝在一個塑膠口袋,打算第二天拿到街上去出售。

臘月,在日子裏縮手畏腳,空氣裏盛滿寒冷。我踩著鄉間小徑,貼著人群後面,朝場鎮走去。手提兔毛,我只得從口裏呼出熱氣,增添手掌的熱度。

兔毛市場人山人海,黑壓壓一屋子的人。我尋著一個空位,排在無頭無尾的隊伍裏。我的眼睛四周打量,別人提著寬大的尼龍口袋,裏面的兔毛脹鼓鼓的,而我的兔毛少得可憐,不免有些……

在隊伍裏煎熬了四個多小時,終於輪到我。我小心翼翼將塑膠口袋裏的兔毛掏出來供收購員檢查。“你的兔毛不純,不收,下一個——”我被後面的人擠出了隊伍。我想上前與收購員討個說法,但被一位好心的大伯勸住:“你的兔毛有雜色,不能將兔子腳上的黃毛也混在一起,下次注意就是。”哦,我這才知道,兔毛一定要純白色,不能有一丁點的雜色。

我知道時間是下午,我已經口乾舌燥、饑腸轆轆。早餐,母親怕我挨餓,用玉米糊煎成粑粑,雖飽肚皮但無水分。嘴巴,渴得就要冒煙,即使寒冬臘月,我也想栽到水田裏,把水喝個痛快。這裏是場鎮,沒有老家的水田或者水井,哪里有一碗水喝呢?哪怕一碗刺得牙齒咯咯響的冷水也行啊!

提著被遺棄的兔毛,在狹窄的石板鋪就的場鎮徐緩前行,我如一階幽靈,漂蕩在曠野,漫無目標。

劉家麵館!我的眼睛被點亮,終於找到了一家麵館,我不吃麵,討碗冷水喝應該可以吧,我怯怯地想。

“娃兒,吃麵條嗎?進屋坐。”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爺爺忙招呼我。“我好口渴,想在您這裏喝碗水。”我的音調很低,或許老爺爺就沒有聽見。“好,也進屋坐下來喝吧。”老爺爺依然滿臉堆笑,這是冬天裏罕見的陽光,照得我的心暖暖的。老爺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湯,上面還飄灑著幾粒蔥花。我口渴難耐,卷起嘴唇,吹一口冷氣,吸一口麵湯。“下午三點了,娃兒,吃飯沒有?”我不敢言語,我的口袋,一分錢也沒有,出門的時候,父親很爽快地承諾,用賣兔毛的錢在場鎮吃點東西再回家。可是,我的兔毛沒有賣出,哪來的錢吃東西啊?“來,把我這碗麵條吃了,我再下一碗就是。”老爺爺看出了我的窘迫。我壓低聲音:“我沒有錢。”我不想被誤認為是“叫花子”,我把賣兔毛的經過說與老爺爺。“快吃吧,麵錢下次有機會來給就是。”對啊,下次來付錢,也不欠老爺爺的賬。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狼吞虎嚥,一碗三兩的麵條,我三下五除二就捲進胃囊,如這陰冷的寒風,將街面的枯葉片片卷走。

“老爺爺,要不,我給你打個欠條——”不再口渴,不再饑餓,我要起身回家,我怕抹黑趕路,更怕幾個院子的黑狗出來侵犯。“打什麼欠條,以後來給就是。”我挺著身子,昂著脖子,朝家的方向快馬加鞭。

開春後的一個週末,我家的兩只長毛兔如打蔫的樹葉,趴在兔圈裏不吃不喝。請來隔壁的養兔專業戶成奎一看,說是得了兔瘟,無法醫治。從此,我家不再飼養長毛兔。

一路讀書一程前行。八年後,我師範畢業,被組織分配在一所農村學校任教。“一個都不能少”被寫進《義務教育法》。有個尚未到校的學生居住在我當年賣兔毛的場鎮,我決定親自前往,一是動員學生返校,二是償還八年前欠下的麵條錢。

時隔八年,我依舊能清晰地找到位於河邊的“劉家麵館”。但“劉家麵館”不見蹤影!這裏已經改換門庭,為一家副食商店。店主人告訴我,姓劉的老爺爺三年前去世,他的老伴將店鋪轉讓後就隨女兒女婿到外地生活了。

我朝這家店鋪深鞠一躬,而後悄然離去。手裏攥著的錢,無法支付出去,我拍擊自己的胸脯——為什麼不早些日子來還清麵條錢?就算自己不來,托人帶來也行啊!我為自己的過錯慚愧不止。

生活還會朝前,卻教會我——凡事要雷厲風行,不要把任何事拖到不可預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