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書香

那個賒米鹽、吃鍋巴的童年,父親不知打哪兒買了張實沉、90×60×43公分的二手短腳桌,這張牽繫父女情幾十年、飄溢淡雅檜木香的小桌,抽屜右三層左一個。

書桌傍著南窗,父親在窗外種的桂花、含笑和射干等,依季節散發誘人的香氣。午后,老芒果樹自西窗篩入滿地碎金,房間瞬間生光發亮起來。親友眼中「皓呆」的我在花香裡、金黃光束中、煤油燈火搖曳下,埋首檜木桌讀寫人生,並跌破眾人眼鏡擠上女中與師專。

假日,書桌是父親的地盤。他手中鋼筆游動如精靈,紙張迅速填滿剛勁有型的字。當時剛學注音符號,不懂他寫些甚麼。稍長的某日,父親眉眼含笑指著手中刊物的文章。啊!上頭嵌印父親的名諱,當下興起「有為者亦若是」的心願。星移斗轉若干年,終有文章印成鉛字,兒女卻是船過水無痕、一絲兒漣漪也無的淡然。

父親為何買下小書桌?套句大妹與甥女對話:「書桌是大姨媽專利,誰不小心劃出紋路,肯定挨老人家一頓罵?」翻開泛黃相簿,獨我有幀相館拍的胖呆萌照,上初中又獲贈全新腳踏車、手表,要弟妹不吃味兒也難。

從識字開始,舉凡印有文字的──沾滿肉屑、魚鱗的報章,路邊散落的書冊,對我都具致命吸引力,還有追紙張滾下田,弄出一身泥的經驗。當同學在月考挑燈苦讀時,我卯勁狩獵她們的課外書。某回正捲蓆盤坐寢室外,藉微弱壁燈神遊小說時,忽聽查舖教官出聲:「這節骨眼兒還看這?」其實我「超前部署」學科才敢放膽悠遊書海。我愛不釋卷應拜小書桌所賜,也有不辜負父親的意味在。

書桌,既是求知啟蒙師,亦是職場順遂的推力。結婚時「寧要書桌,不要新棉被」是家族笑談話題。婆家老檜木桌因孫兒上學再上場,當小傢伙在曖曖生光的書桌前專注寫作業、開心創作與閱讀時,我彷彿望見當年勤讀不輟的自己。

日前,么弟傳來睽違幾十年的小書桌照──父親任光影爬梳肌膚、埋首疾書的場景;我歪斜學寫ㄅㄆㄇ和小弟據案寫情書的側影,一一從歲月的捲軸慢慢攤開而出,古稀的我再也無法抑制泉湧的淚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