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歲月

被譽為蘇聯文學的創始人的高爾基曾說,世界上最快而又最慢,最長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貴,最容易被人忽視,而又最令人後悔的就是時間。

時間如此,因此我們經常在感歎中讓時光流逝,然後繼續沉湎在懷念中,有時用這種懷念來彌補對往昔歲月的歉疚,或重述,有時用來作為一種歡樂追憶的自足。如果還記得一些童年的時光的話,或許就會如被稱為現代法國小說之父的巴爾札克所說的,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階段,那時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顆果子,是一片朦朦朧朧的聰明,一種永遠不息的活動,一股強烈的慾望。

像許多有年紀的人一樣,我的童年在南部小鎮中有著一生最美妙的階段,我們花了不少的時光天天盯著舊電視機的螢幕,站著,就只為了等待那一段時光,等待電視布袋戲上演的精采時光,讓歲月在小小螢幕中刀光劍影,善惡分明中,以及或喜或優的眼神眉睫與嘴角,和歡呼與嘆惋裡流逝,而當時一點也不感到任何可惜,只感覺童年的時光確是一朵綻放的花,確是一顆豐滿的果子,確是一片朦朦朧朧的自感聰明,確是一種永遠不息的年少活動,確是一股強烈的記憶。

記得那一天不經意路過菜市場時,遇見有位老人將一些廉價的布偶,一個個串在一根竿子上,他們臉上與衣飾上五顏六色如京劇顏色的呈現在我眼前時,我瞬間有如回到過去童年的時光中一樣,許多舊事往事都一起回來了,那一竿子的繽紛布偶就如一把鑰匙,剎那將我的童年歲月記憶之門打開,數十年過去了,而數十年前的童年一切好像還放在那記憶的房間裡,沒動,那是只有我能擁有的房間。

為了看電視布袋戲可以一邊捧著飯一邊盯著看,也可以被父母大聲不斷念到臭頭,也要先偷偷看完電視布袋戲再寫作業,也為了看布袋戲,願意和圍著盯著電視的大家一起大喊大叫,一起沒事就戲耍著手上的廉價布偶,好像我們也都很忠孝節義一樣,可以在未來的武林上大顯身手。所以,我們還記得那些史艷文,劉三,二齒......等等布袋戲人物的性格,與所作所為,我們小時候就深深以為那些可以做,那些是不能做的道理了。

是的,那時,似乎自認已經懂得不少事了,可又難以明說,懵懂的童年糾結著似懂的成長,年少的歲月就是如此的美妙。我們從布袋戲裡的忠孝節義情節中,學會分辨好人壞人,是與非,忠與奸,以及孝與義,簡單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等等日常禮儀,好像都已在那歲月中建立起基本規範。我一直覺得,那是人生最基本的範本。

所以,我能不激動嗎?那天午後的街道旁,當那個撐著竿子賣玩具布偶的老人,一根竿子掛著許多可叫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廉價布偶,可以看得出那都是一些塑料和布料著上各種簡單顏色的仿真布偶,但對我來說,那不是廉價的問題,因為它們在數十年後的街道上出現,時空是那樣的美妙,也讓我能奇蹟似的叫出它們的名字,並且回想到我與它們在電視螢幕上的互動。

沒錯,那種永遠不息的認知記憶,和一股強烈的慾望都一下子跳躍起來,這一切懷念都是美妙的。數十年過去了,但童年的布偶歲月卻不曾消失,只是在那記憶的房間裡靜靜擱著,等待有一把鑰匙打開它,讓它重見陽光。

是的,在街道的斜斜陽光中,每一個即便是廉價的布偶也呈現出栩栩如生的神情和個性,它們從未從我的記憶中流逝,它們依然是忠孝節義,正邪黑白的化身,儘管,它們如今孤零零地一個個被掛在竿子上,無法呼風喚雨,也無法行俠仗義了,但它們依舊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或邪惡壞蛋,在電視的武林舞台上它們互相來來往往的爭鬥,但在現實社會的舞台上,我們不也在成長中歷經各種爭鬥嗎?

隨著時空的移轉,如今誰還記的它們,和它們的故事?

那賣布偶的老人,孤單地坐在地上,街道沒人多看他一眼,那竿子斜斜地撐著,沒人多看一眼,現實社會中誰又在乎他賣的是什麼?

在時光歲月中,我們都是過客,那麼我不也像布偶和其中的故事一樣,終究會過去,終究會面臨無人多看一眼的窘境。我站在那裏,看著竿子上掛滿的五顏六色廉價布偶,不知怎地,也暗暗感歎起來。

那賣布偶的老人老了,那些布偶和故事也都老了,我也老了,時光老了,一切都老了,老到現代人不認識那些布偶和故事了。

但我一轉身欲離去時,卻赫然看見兩三小學生湊了過來,眼神中充滿問號,盯著竿子上滿滿的布偶,怯怯地想問什麼,卻又吞了回去,或許他們已經好奇得不知要從何問起了,因為這些都離他們數十年之遠,像說故事一樣的遠。但他們盯著布偶的神態,就像數十年前童年的我,認真而懵懂,那是一種永遠不息的認知活動,也是一股強烈的認知慾望,又夾雜著興奮,和想像。

我悄悄退後了幾步,讓他們能把那一竿子五顏六色廉價布偶看得更清楚一點。

因為,有些視線,有些好奇,有些故事,有些歲月,一錯過,一轉眼,就再也消逝了。

午後的陽光逐漸增濃,那一竿子布偶繼續懸空,被時光撐在那裡,無語。

等我離去時,似乎聽到那些小學生還在竊竊私語。但我已清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