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的詩詞筆記

電郵傳來高中的國文老師李老師,因眼疾復發,再度入院。望向窗外,木棉花高挺的樹枝上,如傷口般分裂出一朵朵雄奇的花朵,蒼勁有力,如老師一生的寫照。

老師是山東人,因國共內戰,民國三十八年來台灣,在逃難的路上,她的孩子因不敵磨難而早夭,成為心中永遠的痛,或許如此,她更將我們視如己出。

一年四季,總是一襲灰色旗袍,端莊而優雅,微胖的她,步履有些遲緩,上起課來,卻聲若宏鐘。她總說:「文學是根,根扎深了,才知道路往哪兒走?」

每周一的國文課,要全班同學背誦一次: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她深情的看著我們高聲齊誦,像是在巨大蜿蜒的洪流裡,尋找一絲絲的微光,好撐住她的悲傷,也點燃她的希望。

老師講課非常賣力,傾其所能,將文學的種子撒在我們身上。即使有的同學跟的步伐緩慢,走得蹣跚也沒關係。她會再次的往復,讓我們從折返、徘徊、過渡中循線而至。

但是抄筆記、寫作業和訂正考卷,她絕不馬虎,沒有商量的餘地。我總覺得老師的筆記,流瀉著深厚的生命底蘊,可以供我在漫漫長路,不論顛仆,或偶困淺灘時,成為最佳的心靈補劑。

上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她說:「失去有如山川開始崩毀,橫流的江河流洩,攻城掠地。但是失去有時也是另一種獲得,你失去了海洋,卻獲得了海岸。今天你一隻手受傷,才能讓另一隻手有了練習的機會,也更體會擁有的可貴。」

讀到蘇軾的「卜算子」:「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她說:「作者想藉此顯現,孤鴻在眾人皆醉時的高潔。」談到我們在團體中,有時被排擠或格格不入,那是因為你失去平衡點,不斷往下墜,被囚離在隱沒的地帶,渾身沙塵,無處可去。有時就在那秘密基地裡靜默,隨其放逐,反正已渾身是土,沒有比這更糟。這時「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是最好的救贖!

有一次我參加作文比賽,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寫一篇作文給老師批改,她總是詳細點評,有時通篇被改得一無是處,我鼻頭一酸,眼淚潸然而下。

她牽起我的手,說:「我們去操場走走!」此時已是夕陽西下,同學們都放學回家了,我們在偌大的校園走著,她說:「妳喜歡夕陽嗎?」我剛剛把眼淚拭乾,無心的望向天空,發現橙紅橘綠的彩霞布滿天空,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說:「心裡是不是有個巨大的窟窿,很大很深,一直跳不出來?」我點點頭,她說「我難過時也像掉進沼澤中,愈費力掙扎卻愈陷愈深,不如暫時什麼也不要做。其實失敗並不一定是努力不夠,而是提醒你再多加些耐心。因為任何一項競賽,都有如馬拉松賽跑,那四十二點一九公里,最困難的不是快抵達終點的時刻,而是第二十一公里時的撞牆期,這時候該怎麼辦呢?」我說:「補充水分和巧克力」她說:「賓果!加上調整心情,不是努力就立即有收穫,一旦累積的養分足夠,就能開花結果。」說著聊著,已接近日暮時分,我們坐在榕樹旁的石凳上,看這暮靄沉沉,腦海浮現出王維的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和老師相視而笑!

畢業前夕,我送卡片給老師,她送給我一本唐宋詩詞,上面題著柳宗元的詩句「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逢。」老師那「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優雅身影,似乎已銘刻在我生命的軌跡中。

這一生太短,而世界太大,必須走過許多不同的道路,看過許多不同的風景。在漫漫歲月洪荒中,有著太多的坑坎,何其幸運,老師的詩詞筆記和細碎叮嚀,總如指南針般,給我方向和力量,讓我願意繼續前進,不畏狂風巨浪。讓我學會用自信和毅力為船槳,耐心和勇氣掌穩舵,如麥哲倫般篤定的「航向西南西」。即使偶爾對世界失望,但千萬不要沮喪。只要秉持良善與正直,在千迴百轉的路裡,學會勇敢,勇敢面對充滿刺的傷痕,認真跨越生命的歷程,終能一步一腳印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如今我也是一位高中國文老師,看著台下惶恐迷茫的眼神,我也複製她的筆記加上我的生命情懷,在台上台下和學生們將他們的故事一同翻頁,陪伴他們一同經歷花開花謝,甚至風狂雨驟。直到某個季節的路口,我們終歸各自轉身,讓彼此以這分餘溫,走向下一個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