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之聲】雪天的聯想——從歌德到「川粉」

很喜歡德國四季分明的氣候。現下進入隆冬季節,雖然天時短,每天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黑了,屋外溫度至零,不時有「晚來天欲雪」的驚喜,暮然抬頭,窗外已是銀妝素裹童話般的銀白世界。屋內卻溫暖如春,坐在燈下,一杯在手,翻看一些閒書,極其暇意。這樣的氛圍很適合讀一些略帶神秘性的文學讀物,然而怪誌小說卻不恰當,只能是詩詞,而且應當是寓意性較強的,留有想像空間的詩文!

詩與歌的完美結合

順手翻到歌德(J.W. von Goethe 1749-1832 )的那首〈厄爾王〉(Erlkönig,也有譯為〈魔王〉),這是大文豪寫於1782年的一首,在德國可算是家喻戶曉的詩歌。稱其為「詩歌」比「詩」更恰當,因為厄爾王這個詞是來自丹麥民間傳說中的精靈王(Ellerkonge),歌德創作此詩,並將之穿插進一個吟唱劇「漁婦」中。據說歌德也是在一個「晚來欲雪」的旅途中,聽聞一個農夫的孩子病急求醫不遂死亡的故事,觸發了靈感,寫下這首魔幻式的詩歌。它如此觸動人心, 以至於音樂家舒伯特(1797-1828)30多年後,於1815年讀到它的時候,立即跳起來,為它譜曲,大天才舒伯特那時才18歲, 童稚之心未泯,顯然深受詩歌的震撼,他一揮而就,一天之內就完成了此絕世之敘事曲佳音,1821年首度在維也納詩、樂並行演出。當時名震一時的歌德並不以為意,覺得小青年音樂家也不過如此,待到短命的舒伯特去世後兩年,歌德再聽到這首由鋼琴演奏的曲子時,據史家紀載說,詩人(已經81歲)老淚縱橫,悔不當初,沒有親自見見這位才華橫溢,為他譜曲的音樂家。現在將歌德的詩翻譯如下:


厄爾王這首歌德於1782年寫的魔幻詩,在德國幾乎家喻戶曉:夜半一位父親騎著馬穿過森林,要送病重的兒子就醫,厄爾王半路攔截,孩子終於死去。圖/擷自wikipedia.org,廖天琪提供
厄爾王 (Erlkönig)

夜深沈了,誰騎馬在黑暗中御風奔馳?
是個父親和他的兒子;
他將孩兒抱在懷裡,
緊緊摟著,溫暖著他。
我兒,為何怯怯地藏起你的臉龐?
爸爸,你沒瞧見那厄爾王嗎?
那個戴著皇冠,飄著長袍的王?
孩子,那只是一縷霧茫。

「可愛的寶貝,跟我來吧!
我跟你玩好玩的遊戲;
岸邊有五彩繽紛的鮮花;
我母親有許多金縷衣裳。」

爸爸啊爸爸,你沒聽見
悄聲地厄爾王對我做了許諾?
安靜,孩子,你靜下心來!
那只是狂風席捲落葉的聲響。

「乖巧的孩兒,要跟我來麼?
我的女兒們在黑夜裡翩然起舞,
她們正等侯著你,要載歌載舞將你輕搖入睡。」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那陰森地裡
就是厄爾王的女兒們?
我兒啊我兒,我看得很清楚;
那只是幾棵灰色的老柳樹。

「我愛你,你美麗的軀體使我心動;
你若不願,我就強搶了。」

爸爸,爸爸,他現在抓住我了!
厄爾王弄疼我了!

父親大驚,策馬飛奔,
懷裡緊抱著呻吟的孩子,
氣急敗壞家終於到了;
懷裡的孩子卻已斷氣。


短短一首詩,如此緊湊而戲劇化,神祕、甜蜜卻又陰森,裡面一共有四個角色:敘事者、焦慮卻強作鎮定的父親、驚惶病弱的小男孩、引誘並強奪孩子的魔幻厄爾王。舒伯特的鋼琴譜曲,將四個人物以不同的音階和音速,非常形象化地表現出來,急迫、驚恐、撫慰、誘惑、甚至暴力....各種情感都注入在詩和歌之中,而音符或急促、跳動,或慢悠淌流,最後一瀉千里,嘎然而止,讓人似乎聽到馬蹄、風聲、雲霧、森林、妖魔,真是一部難得的文學音樂上乘作品。


德國的文學和藝術跟「森林」是分不開的,森林神祕又富有生機。圖/擷自etsy.com,作者提供
「森林」在德國文學和藝術領域佔有重要地位

由此我聯想到這個作品的背景——「森林」。「森林」(der Wald)在德國的文學和藝術裡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著名的格林兄弟童話故事集(1812年首版),裡面收錄了200多個故事,至少有一半的場景都發生在森林裡。兩兄弟(Jacob &Wilhelm Grimm)在德國浪漫主義方興未艾年代,收集民間的民歌和童話故事,加以整理編寫,其中帶有濃厚的德意志民族對大自然的神往和迷思,而浪漫時期的詩人如艾興多夫(J. von Eichendorff),提克斯(L. Tiecks)都熱情地讚頌「森林」,似乎這是繆斯女神的故鄉,是民族靈魂的發源地。特別是象徵德意志民族的「橡樹」和橡樹林,更是近乎神話似地被文人騷客歌頌讚揚。北方地帶幽邃的森林是孕育哲思,放飛自由意志的聖地。這其實是經歷了幾百年之後,一個巨大的轉變,因為在之前中世紀時,人們還把森林看成是黑暗、危險、陰森,甚至罪惡的地方,裡面藏著女巫、惡龍和各種山妖水怪的精靈。


浪漫時期的著名畫家Caspar David Fridrich 最擅長畫「森林」,這幅畫是:林中的獵人。圖/擷自grin.com,作者提供
二十世紀初的「候鳥運動」擁抱大自然

十九世紀下半葉,浪漫主義開始式微,到了二十世紀初,又出現了承襲這種敬畏喜愛大自然傳統的另一個社會運動,這就是所謂的「候鳥運動」(Wandervogelbewegung)。這是發端於1901年柏林近郊,名叫斯德格利茲地區(Steglitz)的「青年運動」(Jugendbewegung)。俾斯麥在1881年逐漸統一了分散在普魯士的數十個封建式大公國,擁戴國王威廉一世,建立了德意志帝國,而時代變化迅速,工業科技改變了社會和家庭結構,撞擊人們的思想。許多城市青年們開始掙脫年長一輩人的束縛,他們抗拒現代化、工業化以及城市化,追求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他們願意回歸大自然的田園鄉野。這個族群十分年輕,多半是中學生,甚至也有小學生,他們組織起來,舉辦徒步旅行、郊外露營、喜歡民歌和民間的舞蹈,他們接地氣,擁抱大自然,輕忽世俗的資產階級理念和社會結構。這個運動持續了二十幾年,有數萬青年參與不同名目,但是性質相同的組織,許多男孩子都投身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死。這個運動的精神是「返璞歸真」,對社會的商業化、技術化和政治化都持反感的態度,對生活的要求十分簡約。可惜納粹於1933年取得政權之後,這個青年運動就銷聲匿跡了,青年組織也被納粹的青年黨吸收消化了。

西方知識界傳承了自然主義的精神

筆者上世紀七十年代來到德國,那時「六八世代」的學生運動已經發展到尾聲,但是其反叛精神還始終在社會中縈繞,運動的中堅份子也都進入社會的各個領域,甚至擔任了領導職位,這在教育和媒體方面,特別顯著,他們身上帶著強烈的反傳統、反權威的意識,尤其質疑既有的歷史詮釋。幾年之後我就經歷了「和平運動」(事實上是反核,反軍備競賽的運動)的發端,接著就是綠黨的應運而生。回想一下,這個綠黨可以說是由「和平運動」催生出來的,跟以往德國人對大自然的迷思,和「青年運動」、「候鳥運動」都有精神上的傳承。綠黨在這三四十年來,已經從一個幼苗茁壯成長為執政的大黨,他們的主張自然是環保為主,政治上卻也極力反對貧富懸殊、社會不公,為弱勢族群和外來移民爭取權利,他們和建制派的一貫主張發展經濟的思路是不同的。許多中國的所謂「知識份子」往往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有自由思想的西方人士稱為「極左」或乾脆叫他們「白左」,這是嚴重的認知誤區。政治上的「左」和「右」,在中國和西方的定義是非常不同的。川普擔任總統職位4年,把世界攪了個天翻地覆,許多在美華人沒有判斷能力,以為他那些粗糙的策略,能鎮住共產中國這頭怪獸,這些「川粉」們,把所有反對蔑視川普的人,冠以「極左」的帽子,這是文革在他們身上打下的烙印、留存的的惡習,也是他們自己的無知。

扯遠了,望望窗外,白雪退盡,黑狗還是黑的,白狗身上也不腫了。

舒伯特為厄爾王配的鋼琴伴奏影音,男中音Philippe Sly 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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