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田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1995年春天,我自此間的華僑學校奉調前往巴拿馬中巴文化中心服務。兩年後辭去華文教師一職,偕妻返歸原先工作了十八年的島上,一心種地。

冥冥中似早有安排,回來不久,S便邀我到他的木瓜園幫忙。

S是我的鄰居,他農專畢業後便留在家鄉幫忙父母種田,來多京後,先是到鄉下租地養豬、種菜,後來與友人合作開設農產公司。在他悉心指導下,我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從種子催芽、育苗到栽培管理,每一個環節對我來說都是莫大的挑戰。每回和S一同巡視木瓜園,他總是邊走邊提點我,木瓜根淺,不耐乾旱,缺水易造成掉花落果,但過多的水溼也會引起根部腐爛。他再三囑咐,要我平時多觀察葉色濃淡和植株的情態。原來,植物和人一樣,也有大悲大喜!

一直到S移民美國,木瓜園歸還地主。翌年,我在鄰近買地,就此正式開啟了我的農夫生涯,步上我父親的老路……

地處於西班牙島加勒比海島國的多明尼加(Republica Dominicana),陸地面積48442平方公里,三面環海,全年氣溫通常都在22℃-31℃之間,很適合熱帶作物生長。

島上人民熱情友善,迎面走來,不管識或不識,總以微笑、一聲「Hola!」(西語:您好之意)同你打招呼。他們生活簡單、容易滿足。小孩會走路就會扭腰擺臀,跟著音樂自自然然地舞起來。

陽光、沙灘和獨特的拉丁風情著實也令人心馳神往!

農地面積26960平方米,那兒,依山傍水,雞鳴狗吠相聞;那兒,蛙鳴鳥叫,有我母親的小溪流。臨街的農舍,圍牆內入口左側種了一排細竹,右側種滿九重葛,每天都有不同顏色的蝴蝶在花間飛舞。往田地小山丘的籬笆外,隔著一條蜿蜒曲折的泥濘小路,有一長達54公里,寬6米,水深約3米的灌溉水圳,每日薄暮時分,經常可看到大人小孩,三五成群,有的跳到水裡追逐嬉戲;有的留在岸邊洗身沖涼,遠遠就能聽到他們陣陣喧鬧和嬉笑聲。

園地主要種植番石榴。我先是著手培育實生土番石榴樹苗來當砧木,而後再施行靠接。那些從自己手中接生剪離母體後得以順利存活下來的幼苗,我將他們視同自己的孩子一樣,植後澆水立柱。砧木與接穗切口密合處綁縛的淺藍色帶子,卻因小樹們日漸長粗長大而自行掙開脫落,傷口經時間療癒結痂凸顯出來的疤痕,為自己留下了生命中最美麗的印記!

我在《希望的光》一篇散文裡,有這麼一段番石榴靠接後的描繪:

「…番石榴完成靠接後經由時光縫合的傷口喲,它像一首絕美的小詩,讚嘆生命歷經刀削創傷沉澱後脫胎換骨而得到昇華。隨著時間推移,原來,我是那麼地甘於沉浸於他們成長中的喜悅,時不時亦隨之手舞足蹈、渾然忘我!反之,我亦在狂風暴雨過後,為他們的挫敗、憔悴而擔憂,心中忉怛黯然神傷!…」

果園五百多株分別屬水晶、珍珠、泰國和廿世紀拔,歷經風風雨雨,如今已成為一棵棵挺拔蔥綠全年開花結果的大樹。由於幼樹在長成的過程中皆能適時將其主枝誘引向四面使之斜斜伸出以開心樹型之姿擁抱陽光,一株株,一株株都能散發出蓬勃的生命氣息。晨早行走田間,疏枝剪葉或進行幼果套袋之際,偶或會碰上三幾隻驟然落在花蕊上進進出出的蜜蜂。這是一個甜蜜的相遇!我悄然站在芭樂樹下,怔怔地看著,心底如此呢喃:「那是一生的繫念,是蜂和花共存的記憶呀!」

除了番石榴,我們還種檸檬、芒果、酪梨、楊桃、棗子和番荔枝,並在排水溝邊種了不少芭蕉和甘蔗,去年大張旗鼓設架搭棚試種的紅心火龍果,亦已順順當當加入了生產行列。我最得意的是,自農舍通往山丘小路旁栽培的十來株屬名黑珍珠的蓮霧樹,樹苗是來自臺灣屏東的朋友送的,果皮色澤紅艷、脆甜而帶有薄薄蘋果香味的蓮霧在此地並不多見。春分過後,枝繁葉茂的蓮霧樹,有些,葉腋間滿滿都是待放的花苞;有些,枝幹上黃白色的花朵開得像綻放中的煙火般,璀璨亮麗;有些,掛在枝條上已見結實纍纍的幼果呀,一串串、一串串像鈴鐺,風吹樹枝搖,一陣陣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清脆悅耳,久久不絕……

前些日子,我重新將菜園整頓。鄉間小面積耕地仍採用傳統的牛拉犁翻土整畦。早春搶墒播下的菜種已陸續冒出芽來,出苗整齊,再過些時日便可間拔。傍晚時分,我和妻經常會蹲在那兒拔草,我們邊拔邊聊,聊魚蟲花鳥生態、聊雞鴨貓狗情事,天南地北無所不聊,直到夜幕低垂。

除了自家幾畦菜蔬,偶或從田野間採擷回來的野莧,烹煮進食,心中滿滿都是感激;妻每回挎著菜籃子從農地緩步歸來,總能看到她臉上洋溢著滿足幸福的笑容,此情此景不由得讓我想起過身多年的母親,她站在老家炊煙做飯的柴火灶前,將摘回來的青菜,洗淨後放進冒煙的大鐵鑊裡,然後用長筷攪拌,迅即從滾水中夾起裝盤上桌。那靈活的身手,今時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和園圃相距不到1米新種的絲瓜,蔓藤已在不知不覺間爬上棚面,纏繞在一鳥巢的周邊,長勢喜人。巴掌大的葉子,好幾片挨在一起猶若一把把撐開綠油油的陽傘,為親鳥餵哺的巢窩蔽日擋風遮雨。棚架上,一朵朵黃燦燦的小花,綻開得格外搶眼,躲在雌花後剛出生像尾指般大的小絲瓜,那模樣可愛極了!因鳥兒築巢其上,因藤蔓和莖葉的善心、善念、善行,把原本平淡無奇的瓜棚,變得優美而瑰麗、生動而充滿了朝氣,讓人感受到大自然的一分寧靜與和諧的美!

偏鄉躬耕歲月,處處都是驚喜。每一根千姿百態纏繞而上的藤蔓、每一片伸展開來光彩亮麗的新葉,每一枚隨風飄落在泥土萌芽的籽粒,每一朵鮮花結成的果子、每一處跳脫在風中雨中寂然綻放嫣紅姹紫形形色色不知名的野花,它們一一都在我翻犁、揮灑汗水的土地上展現燦爛自信與對生命的精彩,為我帶來無比的喜悅和期盼,啊,那都是一場場美好的邂逅,總覺得,一切都是因緣!如同S之與我,他老早就在不遠的前面引領我踏上父親一輩子翻犁、辛苦耕作過的土地;M呢,囑我以鋤頭當筆桿在大地上抒寫、掘土深耕。她於2020年5月9日星期六下午06:05疫情期間在電郵中寫道:

「你們一樣在農場裡幹活,守著天地嗎?真好啊!」

是的,我們仍在島上聽濤耕讀。時光荏苒,轉眼間我們在這塊異國的土地上一耕一耘又過廿四個春秋。所處南方的棲身地──懷福園,放眼看去,群山起伏,籬笆內果樹林立,百鳥啁啾。園外新冠病毒疫情洶湧,園內風平浪靜,與妻每日田間揮汗勞作如常……

昔日,課堂執筆教讀,書聲笑語朗朗;今時,大地把鋤抒寫,鳥鳴蟲叫唧唧。幾個月前移植的一批新的番石榴種苗,眨眼已經長高長大。整個下午,我在田間和幾棵幼樹對話,蹲著在他們周邊拔除雜草,牽引他們迎向陽光。爾後,信步走到一棵高大、耐旱、耐風的人心果樹下小坐。眼前這棵綠蔭深濃、樹齡已經超過廿年的大樹,原是我從老校長的莊園嫁接過來親手種下去的,相連相繫,鬱茂如故。然世事無常,莊園主人於六年前已不幸病逝!睹「樹」傷情,我下意識用手輕輕地撫摸它壯碩溫暖的軀幹,低聲向它問好。

扛鋤從小山丘走下來的時候,太陽正要落山。舉目四望,滿園的番石榴樹、樹樹在葉梗上都綁滿了套袋,潔白的套袋在夕陽餘暉照射下,閃亮閃亮,晚風拂過便輕輕地搖曳起來,構成了一幅曼妙溫馨的田園風光。

農耕生活雖然清寂艱辛,卻亦能悠然自得,想到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詩末兩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人生的意趣又豈能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