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密碼

圖/豆寶
圖/豆寶

不知什麼時候起,左側的髖關節部位,細微的痠痛,像是一股電流,默默傳送至左腿部。發作時,無邊無際,除了肉體的疼痛,精神的綑綁,如驟雨前的天空,沉重的雲層,黑壓壓、鋪天蓋地似地,看不到一絲天光。

疼痛,摸不到,也看不到,偏偏它如草原猛獸喜見獵物,大力啃噬我的神經末梢。如果,這疼痛置之不理,讓它一直延續、惡化,肉體的承受極限是在哪?答案無從獲得,也無法設限,因為我承受不了,及時求了醫。復健、重訓、運動、走路……放慢生活腳步,變成日常重心。在漫長的療程中,嘗試把身體從自我抽離出來,當它是有靈魂、有思想的獨立個體,遠遠地看待它,與之對話。

身體,是個複雜的大工程。說它屬於我也不全屬於我。它,屬於我,因一直歸我使用;不屬於我,為何疼痛不斷,我叫它停止它卻不聽?

疼痛來臨時,訝然發現,自己竟如此脆弱不堪,挨不了一點疼痛,對它直豎白旗苦苦求饒。疼痛變遽,喃喃自語人生到此已夠了,別折磨人,要嘛性命快快取去。但是,疼痛卻不要我命,逕是不斷地折磨我。

在這以前,每天日子風風火火的過,以為熱情擁抱生活,勤奮工作,天地雲彩斑爛,地上花朵嬌豔,人生盡頭是何種況味,從未想過。冷不防,一次旅行非洲時,不慎跌跤,腳踝肌腱韌帶挫傷,求醫無門。足傷處徹夜發熱刺痛,無冰塊可冰敷,只好以冰鎮的礦泉水代替使用。天明,直奔藥局購得繃帶與藥膏,死馬當活馬,這一腳傷,回台後糾纏磨人半年有餘,方告復原。復原也未必,從此,腳踝便慣性常扭到。

腳傷,開始盤點起身體,疼痛史不多,慢性病經驗有些。母親常言,我的誕生如「金符裡抅起」(閩南語),其意是金紙燒完,拿支鐵棍,能撈得了幾許灰燼?這灰燼即是金符。如此荒謬的比喻,可見我的襁褓期,如何體弱多病折磨母親,想必「歹飼養」至極。言下之意,幼時的我,恰似一只磁娃,落地便碎。母親每次提起這段往事,總是眼眶含淚,頻頻嘆氣搖頭不已。

體弱多病,是姐姐們對我的評語。多病?源於惱人的氣喘與鼻過敏。氣喘,是我童稚年少的夢魘,感謝老天爺,居然在青年期不藥而癒。但是過敏鼻炎痼疾,依然終年困擾我。天太熱或太冷,異味撲鼻時,無不驚天動地噴嚏不斷,唏唏嗦嗦流鼻水,好像一副受盡人欺負的可憐模樣。求醫檢測了過敏原,方知我的鼻子對生活周遭的過敏原,高達數十種。每吸一口氣,鼻子就作怪、與我過不去。糟糕的是,在青壯年階段,家庭事業兩頭燒下,過度疲憊下,氣喘悄悄地尋路回頭。

時值工作的爬坡段,鬥志旺盛,懷抱理想,豈能讓這些小毛病給打敗。但生性畏忌看醫求診,只好多閱讀養生資訊,力行保健,提高免疫力,遠離病症。因此,定期運動以韻律有氧和瑜珈為主,我與我的健身教練,至今情誼超過三十年有餘仍持續上課,恆心與毅力,這該是此生最引以為豪的事。

過敏,豈僅是看得見的感官形體,看不見的心性的易感敏銳,用於經商、寫作,或與人互動,進退拿捏全憑感覺。姑且不論其結果優窳與否,凡事能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做自己的主人,人生痛快,莫過如此罷。

生老病死,自然的生命循環。身體警訊發出,歲數在微崩之際,考驗所能承受的一切。這次疼痛,具體而強烈,不得已求醫,以核磁共振精密檢測出,原來是椎間盤凸出壓到坐骨神經痛。這一測,恍然多年前的遠行前夕,在辦公室裡自座椅起身,突然無法直立,火速至醫院挨一針特效藥,得以成行。

這是一記警告,我懵然無知,又瞬間復元,一下便健忘了,繼續久坐電腦前的惡習。果不其然,疼痛於兩年後,再次排山倒海地爆發。以前它來過,我藐視它的存在,再度來臨,疼痛更遽、更密集,坐著痛、站著也痛、躺著也隱隱作痛,無所不痛。疼痛如惡敵,明白報復我,我犯的錯,是不善待我的身體的錯。逼得我只好靜下心來,跟它和解。

和解之途,復健為首要。它是一條漫長且緩慢的一條路。熱敷、電療、拉腰、超音波……每天、每日做,一分一秒,馬虎不了。經年累月過度使用的肌腱紋理,慢慢修補歸位,不容速成。復健不太有用,這是常聽到的一句話。它的確是考驗人的耐心與意志。日復一日,以虔誠禮敬之心,給身體修養生息機會,進步極微,令人沮喪。但是當絕望得想放棄時,訝然發現,微微有進展,一線生機出現了。

每天的復健,半個小時的路程,孤獨但不寂寞。都會裡熱鬧的地下街,兩旁琳瑯滿目的商品,誠品書市一間挨一間直延伸。櫥窗裡的新書上市,一目盡覽,此時心裡澄澈、自由無比。有朝一日,想像自己的新書躺在窗台上,與路過的我不期而遇,那是何等的浪漫、喜樂之事。瞬間,我彷彿看見疼痛在前方,帶著翅膀羽翼,自人群中穿越,飛走了。

高雄一友人深受類似的疼痛之苦,現身說法他的求診經過。連續數月,周周搭乘高鐵,高雄台北二地奔波,推拿診治,效果極好。他說得靈活靈現,我深信不疑,馬上如法炮製求治。旋轉床上,我好像一匹宰割的羔羊,怯弱的魂魄四處奔竄。推拿師熟稔地把身體各個關節韌帶輕巧地歸位,同時唸唸有詞數落我不善待我的身體。推拿頻率,從每周兩次到每兩周一次,進步到每個月一次,推拿師手藝高超。唯一要默默忍受的是他邊推拿邊教訓我,心想,哪有一種職業如此美好,可以教訓人,又有錢賺?可他的教訓極有道理,我啞口無言且無法反駁。其中,這話穿入我耳膜,牢牢印烙我心─「你要從現在開始,是要保養你的身體,過了十年、二十年後你仍可活動自如,還是不管它,到老了所有生活起居,全需仰仗他人的幫忙?」醍醐灌頂,疼痛像是齜牙裂嘴的惡獸,在前方向我示威。

疼痛的人生,何止是肉體。人世間,環顧周遭,各式的疼痛,無時無刻不發生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年輕錯過的愛情,互相傷害的親情。

近來書寫家族故事,偶而回鄉探望高齡的父母,嘗試翻開他們的過往歷史,沒想到一開口便招來母親的怒目斥責。從她的嚴辭厲色中,嗅出的味道,彷彿是每翻開一頁歷史,疼痛就在他們身上再現一次,嚇得我趕緊噤口。

我僅能旁敲側擊,勾勒出些微概要,關於我未出生的年代。赫然發現父親慘痛的身世,以遺腹子的命運,一輩子沒喊過爹親的遺憾;貧窮的年代,當小販挑擔走賣村落,每一口飯都是向老天爺要來。成家立業後食指浩繁,為生計卑躬屈膝,工作積勞成疾,撫著胃出血的疼痛,包袱款款獨自一人屢進屢出醫院。這些痛都比不上一個更大的痛,在醫學不發達的年代,早夭的孩子或流掉的胚胎,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在他們身上。喪失孩子的痛,傷痕斑斑,往父母親的生命深層處撞去,也只能無語問青天,想是他們不願再提起過往的原因。

肉體與精神的痛,可以是黑洞,帶著人掉落,一起失重,也能成為鑰匙孔,用來窺探跟翻譯,它們以疼痛發出的密碼。拉近拉遠,看待父母親的一生,無處不疼痛。他們把一生累積的疼痛,昇華成愛的力量,為了疼愛子女,努力維持自己的健康,不願晚年造成子女的負擔。

每每返鄉探視,見父親挺直硬朗的身架,銀白發亮的髮絲,慈祥和藹的臉孔,活像一尊菩薩。或許日復一日,他沉浸於南樂,婉約的音符,慢慢地將他一生的疼痛,熨貼再熨貼,一吋吋地縮小,終至無形。他的從容、他的豁達,彷彿是,對生命的堅強,鞠躬盡瘁;可說一切疼痛,已溶入他的骨血,變成生命的一部分。

彷彿明白,疼痛不管於肉體或心靈,像是耳畔拂過的一陣風,或天空飄過的雲朵,輕輕傳遞密碼給我,痛的極致就不痛了,或是解痛的姿態準備好了。